载湉望向自己胸前的龙纹,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件衣,全天下都只有他才能穿在身上。他抬头望向太后,嘴角有浅浅的笑意,自鸣钟内的摆针规律地响着,他转头望向殿外,王公臣工们列于殿外,他无声笑起来,“亲爸爸,命中有时终须有。”载湉的声音清清淡淡,他转眸定定望向太后,“命中若无终是无。”
载潋听见远处有人在呼唤她,那声音已有些陌生了,陌生到几乎让她不敢确认。可她坚信是他,于是她极力奔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唯有拖着沉重的步伐拼命向前。
他从远处的山边出现,载潋在朦胧的泪意里看见了他的容貌——竟与十七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载潋扑进他的怀里,泪意汹涌,他紧紧抱住载潋的肩膀,声音远远像是从天边而来,“潋儿,潋儿!我的女儿…”载潋抬头去看他,他的容貌仍旧十分清晰,和她记忆里的他完全没有分别。载潋开口说道,“阿玛,您等一等女儿,女儿就来了。”奕譞捂住载潋的嘴,他蹲下身去望向载潋,轻声道,“潋儿,不要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
“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怔住了,她猛然感觉到极为清晰的心痛——她最在意、拼尽了全部力气去保护的人,在她合起双眼前也没有出现。载潋苦涩地笑了笑,她不愿让父亲难过,于是抬起头去努力笑起来,“牵念我的人…我已都见过最后一面了,阿玛,我想回到你还有额娘身边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潋儿,我一直都在。”奕譞摸了摸载潋的额头,他笑起来,“潋儿,回去看一看,别辜负还牵念你的人,好吗?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
载潋猛然惊醒了,方才的场景无比清晰,清晰到甚至让她分不清究竟方才的一切是梦,还是此刻才是梦。
载潋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可这里却有让她熟悉的气息,是能够令她感到心安的气息。载潋想要拼力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坐起身来的力气,她能够听到自己极为微弱的呼吸声,她感觉自己像是已死过了一次,眼下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三格格!您醒了!”载潋的意识仍没有十分清醒,她听见有人在极为喜悦地呼喊。她的脖子僵硬,无法扭头,唯有转了转瞳孔,她看到孙佑良跪在了自己的床边,他喜极而泣着,“三格格!太好了,太好了!等万岁爷回来…”
“佑良…”载潋气息微弱地喊了喊他的名字,孙佑良便急忙凑近前来,载潋问他,“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也…”
孙佑良擦了擦泪,他喜悦地笑着,“三格格,万岁爷一直在宫里盼您呢,得知您病了后连万寿节也不顾了,亲自去到泽公府里接了您回来。”
载潋此刻才感觉头脑渐渐清晰了一点,她微微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见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回忆逐渐浮现,原来这里是瀛台的涵元殿。
“万岁爷…亲自去接了我来这里?”载潋僵硬地重复着孙佑良的话,她不可思议地回味着孙佑良方才的话,至此她才确信,眼下的一切才是梦。孙佑良见载潋久久不说话,又担心地问起来,“三格格,您怎么了?等会儿万岁爷向太后请安回来,大夫们也就该到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可这里的一切都已十分陈旧了,窗纸有被风吹破的漏洞,殿外的风正从破洞里钻进来。她已很久没有进到过涵元殿内了,自从戊戌年后她假意依附于太后,她已失去了关心他的权利。
载潋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不真切的,可她还是想要去看看自己已许久未曾踏足过的、他生活过的地方。
“佑良,扶我起来走走吧,我想看一看这里。”载潋微微转头对孙佑良说道,孙佑良欣喜万分地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载潋,为她穿好鞋,扶着她在殿内走走停停。
载潋走到他的书案前,只见其后扶手椅内的坐垫已经磨破开绽,书架上红漆脱落,砚台内的墨水干裂。载潋忍不住落了两滴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原来他的生活是如此孤寂的,或许在珍妃去后,他一直是孤寂的。
载潋翻开他案上两张宣纸,其上是他无比熟悉飘逸的字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载潋的手微微颤抖,她模模糊糊在久远消弭的回忆里回想起他写给珍妃的那句“伉俪情深,遐迩永久”来,她长叹一声,这样相思情深的诗句,一定是写给她的吧。
下面一张纸上仍是他的字迹,他写道,“一日不见兮,相思如狂。”载潋轻轻念道,她的心跟着一起抽痛,这样的相思之意,是她每日都体会着的,可不知他的爱意又是予谁的呢。载潋将宣纸平平整整放回在桌上,最下面一张纸上全是他划去的痕迹,他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却越隐藏越清晰。载潋拾起那张纸,在背后只看到一句完整的诗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载潋怔忡在原地,她望着眼前的诗句出神,“潋滟”二字带给她的冲击感让她感觉头脑发烫,哪怕是在梦境里,她还是感觉到手足无措。
“别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轻轻开口道,她想起阿玛附在耳边说过的话,难道这就是阿玛的用意吗?
载潋放下手里的纸张,她回想起戊戌年时,她在他身边为他仔细研墨的时光来——他们一同面对风浪与苦难,在最危难的关头支撑着彼此不要倒下。那些场景仍旧不算久远,可载潋回忆起来却已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载潋轻轻推开扶着自己的孙佑良,她拾起砚台边的墨块,将青瓷碗里的水倒进砚台里一些,慢慢细细地为他研磨开来。如果他回到这里,看到砚台里有研好的墨,也许生活就不再那么孤寂。
载潋感觉身体就要站不住,于是用一只手撑住书案,才知他的书案纵然破旧却始终一尘不染,这些年来孤苦的时光从来没能真正击垮他的意志。
载潋为他理好案上看至一半的书籍,她忽想起自己在去往西安路上遇到那对年轻夫妇,男人叫做“清哥”,女子叫做“眷娘”。如果还有机会,能像他们一样做一对清闲眷侣,哪怕贫病,哪怕流浪,又何尝不可。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像是梦中他归来的脚步声。载潋放下手中的墨块,在合起双眼前未曾见过的人,如今在这混沌的半梦半醒间再见一面也好。载潋抬起头望向殿门,安安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
载湉迈进涵元殿外的殿门,他满心牵念着昏迷不醒的载潋,他迫不及待陪在她身边,他想做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载湉望去,殿内深远处,他看到她用手支撑着身体站在书案后,正微微笑着望向自己。载湉仿佛感到有风拂面,似是春日里的花都落了,只剩下白雪皑皑中的傲梅,掀起一片清香。
他想要奔向她,最终却怔在原地,许久都不能动弹。他感觉脸上有泪滑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曾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了她。是她,是那曾在自己所有危难时刻都不弃不离的人,是那为他承受了一切误解的人。是一日不见,曾令他相思如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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