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们把四个人从地瓜窖子里提了出来。几个人由于在地瓜窖里捂了两三天,刚出来时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都有些兴奋。地主宁学礼说:“哎呀,可见了天哪!”及至看见村干部们手中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铡刀片,立马吓得瘫在了地上。四个人都走不动,腻味只好让民兵找来抬筐,两人抬一个抬到了村前河滩。在干部们的想象中,这些家伙是应该跪着让他们动手的:将铡刀抡圆了,朝那脖子上“咔”地一下,然后就有一个葫芦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个老远。然而,这几个家伙没能配合他们,一个个只管趴在地上大抖。腻味提过铡刀走到宁学礼跟前,只好像劈木头一样往地上一剁。他劈的位置很准确,一刀下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铡刀砍断宁学礼的脖子又砍进沙土中去的“咔嚓”声。他把刀一扔,兴奋地说:“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着另一把铡刀去了费文勋的跟前。她也将铡刀抡得很高,但这刀下去却劈在了费文勋的肩上。费文勋叫道:“哎哟疼死我喽!”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来。月光下,她那提着刀的细长身影落在费文勋身上,与其合成了一个存在许久的“??”。腻味喊道:“大花,快点!”封大花醒过神来,又抡起铡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样动作起来,直到面前的呻吟声消失殆尽。
第二天腻味从乡里开会回来,喜滋滋地说:“这一回把别的村比下去啦!”
这天晚上,他开完会回家,刚走进一个胡同,只见前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再接着一块石头落到脚下。腻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坏人,费队长快来!”还在村部站岗的费三杆子赶紧跑来,问:“坏人在哪?”腻味朝前边一指,费三杆子跑去寻找,但找来找去没见坏人的踪影,回来说:“这是有人报复了。往后回家我送你!”
划火看了看,腻味左肩已经凸起一块老高的紫包。腻味晃晃胳膊,发现骨头没有伤着,说:“想害老子?没门!”然后就让费三杆子陪着继续往家走。
不料,刚走近门口,墙边却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费三杆子立即端起枪喝问:“谁?”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别……别开火,是我。”
这人,原来是大脚。
腻味没好气地问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来干啥?”
大脚趋前两步,靠近了腻味说:“兄弟,哥是来劝你的。”
腻味说:“劝我什么?”
大脚说:“我劝你别杀那么多人。杀一个宁学祥也就够啦,你怎么连不欠人命的也杀啦?”
腻味说:“你懂个屁。谁管他们欠人命不欠人命?他们是地主阶级,是地主阶级就该消灭!”
大脚说:“你不怕抵命?”
腻味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你趁早闭上嘴,这场革命是贫雇农的事,你一个中农别来瞎掺和!”
费三杆子也摆着手撵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脚只好转过身,一歪一顿地走了。
以后的几天里,天牛庙农筹会便开始追浮财,以便追完之后分配胜利果实。宁学祥的浮财是追查的重点,他们把银子娘儿俩从地瓜窖子里提出来,一个劲地盘问宁家的银钱藏在哪里。但银子说不知道。腻味说你是宁学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谁知道?银子哭着说:我哪是他的老婆呀!为了洗白自已,她把这些年来每让宁学祥睡一回才要来几斤地瓜干子的事都说了。干部们觉得她讲的是实情,便又问十岁的宁可玉知不知道。宁可玉慌里慌张地说:“不不,不知道!”腻味吓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说,就杀了你!”宁可玉连忙说:“甭杀甭杀,我说!”银子这时用疑惑的目光看儿子,问:“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腻味说:“不跟你们啰唆了,去他家刨!”于是一伙民兵就扛着镢头去了宁家大院。在那里将每一处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终于从一个院角刨出了一坛子银圆。他们觉得数目太少,与宁家的家业不相符,但想再找却不知到何处找了,人们只好作罢。
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斗出的浮财,如房屋、粮食、牲口、农具、衣物、家具、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他拿回家后,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她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可今天怎么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便想,他们能把那么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已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么?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么伤心,他又后悔自已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么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后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可。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么干净?嗯?你怕我把屁滋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滋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已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噗噗”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后拍手笑着离去。苏苏在他们走后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她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发火,质问他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情。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么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可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么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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