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两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柔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陰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躁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躁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我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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