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便要往朱雀桥去,捎你一程?”
声音不高不低,恰能传入左右群臣耳中。陆令从眼睁睁看着谢竟在听罢此言之后开始浑身颤栗,泪水如泄闸般汹涌而出,像一个心智不全的人突然懂得了悲伤,于是一辈子的悲伤都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陆令从根本难以想象“泣不成声”这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谢竟脸上,可是此时此刻痛哭到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以致逐渐失控发展为嚎啕的,又千真万确是他的结发妻。
陆令从甚至在谢竟衣襟间看到了装着两人发丝的香匣。
然而香匣的主人却因他一句话而几乎哭断了肝肠,厉声控诉着他的残忍:“成婚之前我父极力阻拦,当日我一意孤行,而今果真遭了报应!”
谢竟从未像那样撕心裂肺地凄吼:“陆子奉,你好!你太好了!你如今就先去屠尽我谢家满门,再回家杀了陆书青和陆书宁,然后你我一起去死,阴司泉路上再做夫妻罢!”
“做夫妻?”陆令从冷笑一声,拿剑鞘挑起他下巴来,“哪个要和你再做夫妻?”
他再不赘言,一把抽回剑,扬长而去。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幕,百余顶被裱了白纸的油伞撑在头顶,只有最中央这一站一跪两个人,渐行渐远,共戴一片苍茫茫的天。
朱雀桥搭起刑场,百姓头一回见国丧当前、不举哀先杀人的场面,又兼被绑在上头的是曾经金陵城中最最体面的衣冠,难免心有戚戚,一时竟不约而同齐聚桥畔,连大雨亦未能阻拦。
所谓的“满门抄斩”,其实又哪有满门谢夫人、姚氏与谢浚,并谢府百多口仆婢家丁,已然被乌衣巷的一把大火付之灰烬,真正被押上刑场去的,也就只剩下谢翊和谢兖父子二人。
监斩官昭王高居台上,视线薄薄地垂落在不知哪一片虚空中。
远处传来议论私语,包裹着今夜这场血案的“主角”之一谢竟,从公车门前一步步走到朱雀桥下。
观者不约而同向两侧分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谢竟便那么无知无觉地慢慢走到近前,父兄蓬头垢面,陆令从不辨喜怒,刽子手持刀肃立,都未能在他脸上掀起一丝丝松动和波澜。
他像一具木偶站在台下,迎接着谢翊和谢兖那熟悉、坦然的目光。
仍不为所动。
百姓纷纷侧目,他们想看的是夫妻离心、父子诀别,而不是一个冷静到近乎怪诞的幸存者。
他们像逃离怪物般渐渐与谢竟拉开距离,什么样的人面对家门巨变、父兄将死的惨剧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漠然,如此事不关己?
偷生之客,畏死鼠辈,活下来的人,没有心肝的谢之无。
行刑至迟不能晚于日落尽管已有数日没能看到太阳。属官以漏刻计时,上前请示道:“殿下,申时已过,不能再拖了。”
掌人生死的火签就握在陆令从手中,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声令下,他过去十年的所有一切就将全部坍塌。
欢声,弦歌,紫藤萝,醇酒,午后书房半掩的窗,潮水一般飞速从他脑海中向后退去,最终回到建宁十一年冬,上下一白的天地间,他俯身团起一捧雪,向面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掷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掷,掷下去却很重很重,收梢只有爱和死,就像他此刻松开指尖,火签落地。
万人屏息,一片岑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王府侍从跌跌撞撞奔到台前,奉上一张潦草的字条,正是他舅父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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