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那位张先生又请客,她推说头痛,就不肯去了。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做,天气很冷,她随手拿了一只桔子在炉边烘着,烘出微酸的香气来,可是并不想吃,无聊之下只得四处看着。到底要过年了,屋子里的墙因为潮气,生了许多的黑点,于是她拿面粉搅了一点糨糊,取了白纸来糊墙。只贴了几张,听到外面有人问:“任小姐在家吗?”她从窗子里看到正是那位张先生,不妨他寻到家里来,虽然有些不安,但只得开门请他进来。微笑说:“真对不住,我正弄得这屋子里乱糟糟的。”那张先生看这阵仗,顿时就明白了。马上卷起袖子,说:“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做这种事情。”不由分说搬了凳子来,替她糊上了。
她推却不过,只好替他递着纸,他一边做事,一边和她说话。她这才知道他叫张明殊,家里是办实业的,他刚刚学成回国不久。她看他的样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更别提做这样爬高上低的事情了,心里倒有几分歉意。等墙纸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头来环顾屋子,到底有几分得意:“这下敞亮多了。”
素素说:“劳烦了半日,我请你吃饭吧。”张明殊听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并不客套,只说:“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结果他领着她去下街吃担担面,他那一身西装革履,坐在小店里格外触目,他却毫不在意,只辣得连呼过瘾,那性子十分豁达开朗。吃完了面,陪着她走回来,冬季里夜市十分萧索,只街角几个小小的摊位,卖馄饨汤圆。一个卖风车的小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着三只风车,在风里呜呜的转,那声音倒是很好听。他看她望了那风车两眼,马上说:“等一下。”取了零钱出来将三只都买下来递给她。她终于浅浅一笑:“都买了做什么?”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一只插在篱笆上,远远就可以听到,一只插在窗台上,你在屋里就可以听到,还有一只你拿着玩。”
这样小孩子的玩具,因为从来没有人买给她,她拿在手里倒很高兴。一路走回去,风吹着风车呜呜的响,只听他东扯起拉的讲着话,她从来不曾见那样话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讲留学时的趣事,讲工厂里的糗事,讲家里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门外,方才打住,还是一脸的意犹未尽,说:“哎呀,这么快就到了。”又说:“明天你们没有训练,我来找你去北城角吃竽艿,保证正宗。”他看着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却留心昨天她在席间爱吃竽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天气阴了,他毛衣外头套着格子西服,一进门就说:“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夹衣。”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面夹衣,今天他这样说,只得取了大衣出来穿上,两个人还是走着去,路虽然远,可是有他这样热闹的人一路说着话,也不觉得闷。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个钟头,穿过大半个城去吃糖竽艿,素素想着,不知不觉就笑了。他正巧抬头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问:“你笑什么?”
素素说:“我笑走了这样远,只为了吃这个。”他歉疚起来,说:“是我不好,回头你只怕会脚疼,可是如果坐汽车来,一会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说不上几句话了。”她倒不妨他坦白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缓缓垂下头去。
他见她的样子也静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藏不住话,上次见了你的面,我心里就明白,我梦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说:“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张明殊早就想到她会这样说,于是道:“不,我是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的,我的家里也是很开明的,假如现在说这些太早,只要你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觉得心里刮过一阵刺痛,那种令人窒息的硬块又哽在了喉头。她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张先生,请你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他茫然的看着她,问:“是我太冒失了吗?”又问:“是嫌弃我提到家里的情形吗?”
无论他说什么,素素只是摇头,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并没有沮丧。说:“那么,做个普通的朋友总可以的吧。”眼时几乎是企求了,素素心里老大不忍,并没有点头,可是也没有摇头。
下午坐三轮车回来,她也确实走不动了。车子到了巷口,她下车和他道别,说:“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他并不答话,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纸袋里的糖炒栗子还是温热的,她抱着纸袋往家里走,远远看到篱笆上插着的那只风车,呜呜的像小孩子在那里哭。她取钥匙开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她怕是自己忘记了锁,屋门也是虚掩着的。她推开了进去,怀中袋子里的栗子,散发着一点薄薄的热气,可是这热气瞬间就散发到寒空里去了。她抱着纸袋站在那里,声音低得像是呓语:“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你去哪里了?”
她没有留意到巷口有没有停车,她说:“和朋友出去。”
他又问:“什么朋友?”
栗子累累的堆在胸前,硬硬的硌得人有些气促,她低下头:“你没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话激得他冷笑起来:“我确实没必要”
她沉默着,他也立在那里不动。天色暗下来,苍茫的暮色从四处悄然合围。光线渐渐模糊,他的脸也隐在了暗处。她终于问:“你来有什么事?”这里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玉堂金马的人物,从来是万众景仰的荣华富贵,光彩照人的华丽人生。
他不说话,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气,说:“你走吧。”他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她心里反倒安静下来,只在那里看着他,他却转开脸去,那声音竟然有几分乏力:“你说,要和我结婚,我答应你了。”
她骇异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他那样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里却是一种厌恶到极点的神气,仿佛她是洪水猛兽,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恶的妖魔。只紧紧的闭着嘴,看着她。
她极度的恐惧起来,本能的脱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结婚。”
在黑暗里也看得到他利如鹰鸷的眼神突然凌利,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呼吸声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响,眼前一黑,差一点向前跌倒。腕上却一紧,直觉得剧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够了没有?”
她痛得眼泪也刷刷落下来,他却一把将她推在墙上,狠狠的吻下去,那力气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杀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挣扎,双手用力捶着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终于吃痛放开她,她瑟瑟发抖,哽咽着缩在墙角。他看着她,像看着一条毒蛇一样,她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恨她,他全身都散发着凛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锐的朔风,冷到彻骨的寒气。
他咬牙切齿的说:“你耍我,你不过是耍我。”他却为她该死的眼泪在心痛!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让她戏弄得团团转。
她说要结婚,他答应了她,她也不过轻松再说一句不要结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这样辗转不宁,这样送上门来让她耍弄。
他终于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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