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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卷四(第5页)

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秋千会记元朝大德二年,孛罗因为是已故丞相齐国公的儿子,做了宣徽院使。当时奄都刺任佥判官,东平五荣甫任经历官,三家相联住在海子桥西。宣徽虽出生相门,穷极富贵,屋宅宏大壮丽,没有人比得上他,但他读书识字,擅长文学,礼贤下士,所以当时人们都一致称诵他。宣徽的宅第后面有一座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思,园中花卉的奇特,亭榭的漂亮,成为贵族人家之冠。每年春天,宣徽的各位妹妹、几个女儿,总要邀请院判、经历两家宅眷,在园中设立秋千游戏,大摆宴席,终日欢声笑语。各家隔一天也设宴答谢,从二月末到清明后才结束,称之为“秋千会”。

一天,正巧枢密院同佥官帖木尔不花的公子拜住经过杏园外面,听到园中欢笑声,就在马上抬起身一看,正好看到秋千荡起,欢声正浓,就藏身在柳荫中偷看,看到宣徽的女儿个个都是绝色佳人,于是久久不忍离去。管门人发觉后,跑去报告宣徽,宣徽急忙叫人去追拿他,拜住却已经逃走了。

拜住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就央求媒婆到宣徽家说亲。宣徽说:“该不会是前日爬墙偷看的儿郎吧?我正好要选女婿,让他到我家来让我看看,才貌果然好的话,我就同意结亲。”媒婆回去报告同佥,同佥让拜住修饰打扮一番,然后到了宣徽家中。宣徽见他是个俊美少年,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不知道他的才学怎么样,就想试他一试,说:“你喜欢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填写南词一首,可以吗?”拜住一挥而就,用蒙古文写道: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然喜欢他才思敏捷,但是又担心是事先作好了的,或是人家预相帮作的,于是安排盛宴款待地,席间,再让他用《满江红》词吟诵树上的黄莺。拜住受命后摊平剡溪纸,用汉字写完后呈送给宣徽看。宣徽读后大喜,说:“遇到好女婿了!”随即当面将第三夫人的女儿速哥失里许配给拜住,并请三夫人叫女儿出来,与拜住相见。其他女儿都在窗缝中偷看,见拜住一表人才,私下向速哥失里祝贺道:

“真可以说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啊!”于是同佥选择吉日下聘礼。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哄传于京都,都认为是一大盛事。现将拜住的《满江红·莺》词附记在这里: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不久谏官看到同佥家豪华阔绰,就上本参他为官不廉正,同佥竟然因为贪污而丢官,收捕关押在御史台监狱。不几天他就在监牢里得了病,因为是大臣,按照元朝律例,可以暂请释放,回家医治。可还不到十天,同佥竟然病死了,且全家也都被感染上了疾病,不到一个月就死得尽绝,独剩下拜住一个人。转眼之间,同佥家冰消瓦解,家室空破,财散人亡。

宣微本来打算把拜住叫回家来收留他,教他读书,供养他上学,无奈三夫人执意不肯。宣徽的妻妾虽多,而惟有三夫人最受宠爱,执掌家政大权,她看到别的女儿都嫁了富贵之家,只有自己女婿家反而如此衰败,所以决意要悔亲。女儿速哥失里劝说母亲道:“结亲就是结义,一与别人订立盟约,就始终不可更改。女儿不是没有看到各位姊妹家的繁荣兴盛,心里也是羡慕的,但是寸丝为定,鬼神难欺,怎么可以因为他家贫贱就想毁弃婚约呢?”父母不听她的劝告,硬将她另许平章阔阔出的儿子僧家奴,平章家礼仪的隆盛,比前番同佥家大为超过。成婚那天,花轿抬到半路,速哥失里暗中解下缠脚的纱带,在轿子中自缢,等到花轿抬到门口,新娘子已经气绝身亡了。三夫人急忙叫人把爱女抬回家里,眼见救不活了,只得把嫁妆和夫家的聘物,全部放在棺材内入殓,并把棺木暂时寄存清安寺中。

拜住听说变故后,当夜偷偷赶往寺庙哭奠。哭完后,用手敲打棺木说:“小姐有否听到,拜住在这里呵!”忽然棺木中低低应答说:“郎君可以打开灵柩,我已经活过来了。”拜住环顾四周,棺木漆钉牢固,无法开启。于是就同僧人商量道:“劳驾师父们帮忙,开棺的罪名,我一人承当,不会连累你们。开棺之后,棺木中的所有东西,当与师父共同分享。”僧人本来就知道棺中随葬品十分丰厚,也萌生了贪利之心,于是就用斧头撬开棺盖。速哥失里果然活了过来,两人彼此欣喜如狂。速哥失里脱下手上的一对金钏和头上的一半首饰,酬谢僧人,其余剩下的还值几万贯钱。于是又央托寺僧买些漆来整修棺木,不让事情泄露出去。拜住随即带着速哥失里远走高飞,来到了开平府。在那里住了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由于他们身边所带的财物丰厚,加上拜住又开馆教几个蒙古学生,每个月都有薪水,所以生活比较优裕。

不料一天朝廷旨意下来,让宣徽出任开平府尹。宣徽下车伊始,就想聘请一个幕宾,但是开平府的读书人非常少。

有人就告诉宣徽:“近来有个士人从京都携带家眷来此地居住,他也是色目人,在民间设馆授徒,确实有学问。府尹如果要请幕宾,只有此人最合适。”宣徽急忙召请,原来却是拜住。宣徽本来料想他一定流落死亡了,没想到他面色红润,衣服整齐,心里感到很奇怪。就问:“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娶了谁家女子?”拜住把实情告诉他。宣徽不相信,派人将拜住的妻子用轿子抬来,果真是速哥失里,全家为之惊动,大家又喜又悲。但是宣徽仍然疑心是屈死鬼假托人形,来幻惑年轻人,暗中派人到清安寺询问僧人,僧人说的话与拜住一样,于是就打开棺木,原来真是一具空棺材而已。使者回来报告宣徽,宣徽夫妇又惭愧又感叹,对待拜住更加仁厚,招他做了上门女婿,最后终老在宣徽家。

拜住有三个儿子:长子教化,官做到辽阳等处行省左丞,很早就亡故了。次子忙古歹、小儿子黑厮,都是值宿殿卫,可以佩带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做官做到枢密院主官枢密院使。明兵打到燕地时,元顺帝驾临清宁殿,召集三宫的皇后妃子、皇太子,一同商议躲避明兵的事情。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着劝谏道:“天下,乃是世祖打下的天下,应当死守。”元顺帝不听,半夜打开建德门逃跑了,黑厮也跟随着进入沙漠,后来就不知道结局如何了。

至正妓人行

明永乐十七年,我从桂林府谪役河北房山。这年冬天,在旅馆里与一个被遗弃的姬妾不期而遇。这位妇女虽然沉沦尘世,有衰老的体态,但是谈笑起来风韵犹存,并且仍把紫箫带在身边。询问她的详细情况,才知她原是京都的妓女,因为才貌双绝,隶属官妓并在内廷供奉。由于朝代的嬗递,她准备剪去头发做尼姑,结果没有成功。不久,又转嫁给有户籍的平民,更加沦落。现在年老没有依靠,跟着孙子在土木工地混饭吃。我叫了一桌酒与她一起饮用,让她用紫箫吹几个调子。她演奏完后,就与我一同谈论过去,她说起至正年间的繁华富贵的往事,就好像亲眼看到一样。但是每追念起一件往事,心里就又悒郁不快,难道古往今来,红颜薄命,应当这样么?我为她情感萦回,心绪凄然,感慨长叹,并且被她的遭遇所感动,就写了一首长诗送给她,题目就叫《至正妓人行》。只是文才枯稿衰落,还不能写出她的情状的万分之一。忧郁的时候,拿来读一读,并不能安慰那个人,只不过聊以从中自作解脱而已。诗曰:

桃花含露伤春老,莲叶欺霜悴秋早。红飘翠殒谁可方?大都妓人白头媪。言辞婉媚虽足爱,颜色萎摧宁再好?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渐枯槁。

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已非前。螺杯漫想红楼饮,雁柱徒杯锦瑟弦。晏岁荒村因邂逅,芳尊小酌且留连。阳台楚雨情磨灭,舞袖弓鞋事弃捐。于今沦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爷娘底处认坟墓,姊妹何乡寻骨肉?初谓终身永欢笑,那知末路翻捞辘!莫惜缥囊紫玉箫,暂吹绛阙瑶台曲。停觞起立态如痴,敛衽踌躇半饷时。凝情徘徊倾听久,微茫杳渺度腔迟。娇疑浅尝莺求友,嫩讶呢喃燕哺儿。

巨壑潜蛟惊起蛰,危巢别鹄苦分离。分离或变成凄切,凄切愈加音愈咽。荡子江湖信息稀,疲兵关塞肌肤裂。似啼似诉复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诀。孤舟嫠妇旅魂消,异域累巨鬓毛折。参差角羽杂宫商,微韵纡徐巧抑扬。坠絮游丝争绕乱,哀蛩怨蚓互低昂。呦呦瑞鹿剔灵囿,哕哕和鸾集建章。楚弄数声谐洗簇,氐州一曲换伊凉。伊凉浏亮益闲暇,埙琴笛笙皆在下。踞踽铿锵韵碧霄,机梭浙沥鸣玄夜。

须臾众调多周遍,返席重论盛年话。一自干戈遽扰攘,几多行辈遄论谢。记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学上头颅。银环约臂联条脱,彩线成绒缀芳亭。博局倦余邀栏赌,秋千蹴罢倩人扶。纤腰数被邻姬妒,鬓发常烦阿姐梳。羽林英俊驰轻毂,惯向妈家通夕宿。凤枕鸳衾肯暂辜,蜂媒蝶使交相属。冰容反惧脂粉累,香体匪藉沉檀浴。退居始替兴圣班,内使传宣又催促。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复三韩。

畏吾选作必赤者,钦察恩深答刺罕。已见拂林呈[王干][王干],还闻缅甸贡琅。丹楹陡峻栖乌鹊,华表玲珑镂角端。神洲形胜真佳丽,郁郁葱葱蟠王气。五谷丰登免税粮,九重娱东耽声妓。广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许陪修禊。避暑巡游欲届程,沿途宿顿争除地。随銮供奉拣娉婷,特敕奴家扈跸行。卤簿晓排仙仗发,抹伦睛鞠绣鞍乘。营间鼓镯轰雷动,碛外氛埃扫电清。纨扇试时违大内,花园过去是开平。

宗王贵戚咸来会,嵩呼万岁齐齐跪。绯缨帽妥钵焦圆,黑瓣髻纫卜郎锐。后先雉扇怯薛执,左右麟符火赤佩。茜谈缝袍竺国师,霞绡蹙帔天魔队。齐姜宋女总寻常,惟诧奴家压教坊。乐府竞歌新北令,勾拦慵做旧《西厢》。煞寅院本偏蒙赏,喝采箜篌每擅场。浑脱囊盛阿刺酒,达摩珠络只孙裳。胡元运祚俄然歇,远遁龙荒弃城阙。官里遥冲朔漠尘,哈敦暗哭穹庐月。坏宫昼静著封锁,虚室苔生罢朝谒。绝缴阴森部落哀,中原项洞烽烟热。填沟塞堑总婵娟,蚁虱微躯幸瓦全。窈窕蛾眉浑懒画,蹒跚茧足亦羞缠。祗国报剃思依佛,梵榻跏跏拟学禅。

练衲正宜参般若,赤绳无奈堕痴缘。兰心蕙性非坚固,宛转绸缪媒妁误。嫁与凡庸里巷儿,流为鄙贱糟糠妇。文禽失类偶鸡骛,孔雀迷群随鹘鹭,手具盘飧奉舅姑,亲操井[车户]应门户。物换星移十载强,尊婢殂没藁砧亡。屡遭疾疫男捐馆,苦迫饥寒媳去房。瓦缶泥炉长是伴,瑶簪翠钿已相忘。忍谈富贵徒增感,怕说伤心只断肠。筋骸疲惫龙锺久,里舍么娘嗤老丑。涂抹伊谁识阿婆?弹挡竟是矜纤手,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宁当正丘首?憾轲颓龄谅弗多,搓牙瘦骨行将朽。欷嘘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寂寂愿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织乌荏苒忙过隙,司马衫澜已湿衿。往运推移端莫挽,穷途汩没最难禁。妓人听我相宽慰:美貌多为姿质累。仓皇明镜乐昌分,缥缈层楼绿珠坠。虽云茕独因贫乏,赢得娇娆到憔悴。世上浮名下直钱,杯中醇酎休辞醉。屏营枚泪起诿迤,载拜殷勤乞赋诗。

土坑篷窗愁寂夜,挑灯快读解愁颐。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黄金铸牧之。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

我把这首长诗赠给她后,老妇人站起身来感谢说:“这首长诗不啻是元稹、白居易的余响啊!我们为什么相见这么晚呢?老身早晚将要死去,当与长诗一起焚烧,或许可以在九泉之下诵读。”第二年春天,我将要返回京城,重新经过此地去拜访她,老妇人果然已经亡故了。于是诵读这篇诗稿,就好像看到了她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可悲呵!永乐十八年闰正月初一日,庐陵李祯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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