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蒙小姐不以荒疏见弃,敢不抛砖引玉。”遂取花笺一幅,题下七言绝句一首道:三五良宵月正圆,月当圆处倍堪怜。
莫愁今夜西轩静,争似嫦娥独自眠。
素馨微微笑道:“郎君诗虽敏捷,意却轻狂。容俟妾辈转达小姐。倘有话说,当以报郎也。”言罢,接了诗笺,仍与秋影携着手,翩然而逝。东方生回进卧室,心下狐疑,不住的想道:“若使小姐果系怜才,则明夜夜深时,必然出来面会。倘有侥幸之处,也不枉了来此一遭。”又想道:“我到此半月,悉知贾公的闺阃,防范甚严,怎有疏虞,容着小姐夜深人静,独自出到花园之内?莫非是花木之妖,将人迷弄么?”当夜展转不寐。次日清晓起来,悄悄的问着一个小童,果有素馨、秋影二婢,遂坦然不疑。
那一夜,东方生略略的饮了数杯,即退入西轩,打发紫电先睡,独自靠在雕栏,咏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诗。俄而漏下二鼓,只见素馨、秋影联步而至,莞尔而笑道:“恭喜贺喜,郎君做了好梦也。小姐已在牡丹亭上,专请郎君过去一会。”东方生听说,喜出望外,连忙随着二婢而行。到了牡丹亭,只见琼芳端然立于亭内。素影娟娟,轻裾袅袅。但觉一阵香气袭人,其国色也。东方生趋步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乃村塾鄙人,小姐是中州丽质,何幸今宵得承清盼,情逾常格,感动五中。”琼芳低声答道:“蒲柳之姿,生长孤陋,幸遇郎君远顾,下榻西轩。虽则景慕才名,无奈重垣遐阻。讵意看月中宵,获聆佳什。故特专鬟相候,愿拜清光。”东方生笑道:“昨宵酒后俚言,有污清耳。愿求珠玉,以慰芜怀。”琼芳道:“贱妾偶附幻花之质,从无咏絮之才。君既见索,敢不杜撰一章,以求斧正。”遂徐徐吟道:柳作双眉花作容,漫将倾国羡蒲东。
清宵独伴墙边月,疏雨常愁沼上风。
粉蝶何心春欲暮,黄鹂如怨晓来空。
君虽怜妾难知妾,别有幽怀未许同。
东方生连声赞道:“小姐真是锦心绣口,所以有此白雪幽兰之调。小生学惭窥豹,句乏雕龙,不敢复道只字矣。”琼芳道:“郎君诗才妙绝,不减庚、鲍,何必过谦。”东方生乃朗吟一律道:春深偶向洛一陽一游,幸寓名园散旅愁。
帘卷孤亭风弄竹,花寒三径月当楼。
漫凭诗句成佳会,敢想雎鸠赋好逑。
只愧予非韩寿侣,异香安得倩卿留。
东方生吟讫,琼芳微微笑道:“君才远过韩寿,妾亦耻同充女。今夕之会,实因慕郎才貌,休得妄疑妾有他心也。”东方生口虽吟诗,一眼看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媛,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子内去。怎奈琼芳容色端庄,语言严正,又值二婢紧紧的侍立于旁,虽欲以情词动之,无由可入。遂将古今一騷一人淑媛,评品了一会。琼芳因从容问道:“从来名花倾国,原无二致。君之所评,古来姝丽,诚有当矣。但不知花有堪爱者几种?”东方生道:“花之可爱者甚繁,予独爱莲之清洁,梅之芬芳,菊之隐逸,海棠之绰约。此外俱属凡葩俗卉,卑卑乎不及数也。”琼芳变色道:“不谓郎以聪明之资,过人之识,而评论之陋,诚有可笑者。夫花中之王,惟称牡丹。花之香而最艳,亦莫如牡丹。所以魏紫姚黄,列于名谱,绛英绿萼,咏入新诗。虽使金谷园中,百卉俱备。而檀丽莫如此花,至以锦幔绣帷,遮风障日,而所获惟在此花。郎乃舍而不取,毋乃太谬乎。”东方生道:“小生妄加月旦,有失名花,小姐讥之良是。
但已月转西廊,夜将半矣。客中寂寞,小姐亦肯见怜乎?”琼芳听说,低头含愠,拂袖而起。二婢簇拥,由特丹亭后,穿着竹径,环珊珊,霞裾冉冉,飘然而去。东方生目断意迷,如丧魂魄。回至西轩,长吁短叹,直到天晓,不能合眼。是日,神思困倦,假推有病,一直睡至傍晚。贾公进房慰问道:“贤侄贵体不安,愿加保摄。但闻解忧之物,惟有杜康。为此特备香醪,聊与贤侄消遣一会。”东方生再三谢道:“感承老年伯厚情,酒亦小侄平生所好。奈因家业飘零,功名未遂,虽有醇醪,莫能解其郁结耳。”贾公又曲为劝慰,即命取酒对酌,东方生勉强饮了数杯。贾公见其怏怏不乐,随亦起身进去。当夜,和衣睡。至二更时候,只见素馨、秋影,携了衾枕,排闼而进,向东方生笑道:“快些起来,迎接小姐,睡何为哉。”东方生刚刚站起,那琼芳已至房中。素馨、秋影将门反掩而去。东方生欣喜之极,莫措一语。亲为琼芳解衣卸带,同赴一陽一台。云雨之际,娇羞畏缩,真处子也。既而漏下五更,素馨、秋影即来迎接,琼芳披衣而起,口咏一诗道:夜深香雨散幽空,珍重郎君惜晚红。
若问根株何处是,教人重恨五更风。
东方生殷殷送至轩外,重与订期而别。自此,每夜二更而来,五更而去。同宿于西轩者,将及一月。东方生以为真是琼芳,拟欲倩媒求姻。不料流贼攻陷归安。消息甚近,满城士庶,咸思迁避他方。
一日中午,贾公自外慌慌张张挥汗而归,对着东方生道:“顷见中尊,据报流寇已犯境上,我今连夜收拾细软物件,打发老荆小女随着贤侄先出城外,暂于客店住下,我与舍弟贾子锡,随后出来。大都贼势披猖,不能平靖,必须避到贵县,就借贤侄宅上暂居,以观动静。”东方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声唯唯。当晚更余,琼芳独自一个,悄然走至,低声嘱道:“适蒙家君分付,妾同老母,明早出城。惟恐路上郎或窥觑,或与侍婢交言,一露风声,不但好事乖张,必致贻羞蒙垢。故特乘闲出来一会,千祈谨慎为主。”东方生道:“不须小姐叮嘱,小生自当谨慎。”琼芳又拔下玉燕钗一只,留与东方生道:“异日相会,以此为证。”东方生接得燕钗,琼芳登即悄悄而去。
到了次早,贾公收拾停当,雇了一辆车儿,即令夫□□□□□嘱托东方生护领出到城外,安顿在客店内等候。贾公来时,一同前去。谁料等至午后,贾公并不见到。只听得炮声如雷,店门前经过男男女女,无不扶老挈幼,背着包裹,啼啼哭哭,争去逃难。不多时,连着店家也要关门闭户,收拾起身。急得贾夫人没做理会,忙唤两个老仆,并与东方生商议道:“流贼已在后面杀来,老爷又不见至,若不随众奔逃,必致被难。又恐去后老爷来时,不能相会。似此进退两难,如之奈何?”东方生道:“据着小侄愚见,老年伯必被阻隔在城。老伯母若不急去,祸必至矣。莫若到了前面地方,寻一安顿之处,然后再来探候老年伯的消耗,方无失误。”贾夫人点头道:“贤侄所见极是。”遂即同了店家夫妇,一齐起身,连夜趱行。
离了陈留,约有七十里之外,地名石沙村,借一庄房住下,当即打发一个能干的家人,唤做贾秀,回到县中探望。一去三日,不见回语。等至第五日午后,始见贾秀回来,向着贾夫人禀道:“小人当日奔行到县,只见流贼漫山遍野,难以前进。
向一村僻人家,过了二晚。至第三日,那流贼始拔寨而去,遂即挨进城内。到了自家宅子,只见贼将把一张封皮封着,四边邻舍,并不见一个人影。被贼杀死在地上,沿街遍巷,不计其数。到处寻问,竟无老爷的消耗。为此急来报知夫人,请再从长计议。”贾夫人与小姐听罢,止不住眼眶流泪,号哭起来。
东方生再三劝慰不祝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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