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蓝缕衣衫露两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说舍铜钱。
老龙阳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钦压,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鳊鱼。
孝子(举殡者多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
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 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才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象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才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勤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才道 :‘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 :‘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才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 :‘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才道 :‘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 :‘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才道 :‘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才道 :‘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槛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 :‘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 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才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 中年喉嗓粃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 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 和尚引了三人,马才见了喜之不胜,说道 :‘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 :‘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才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才道 :‘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才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才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 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 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才便焦躁起来,道 :‘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 :‘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 :‘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龟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 :‘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 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 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马才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才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才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 :‘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 :‘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才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 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住。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薰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才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才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才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才越觉怒发,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 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 马才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 :‘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沉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沉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象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 :‘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薄。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 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 :‘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
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 :‘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才知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
却好管家同了阊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帐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州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 :‘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 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 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 :‘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 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 :‘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 :‘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鴛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郟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先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唦囡儿侪肯放心。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耍,就引到船上。刘公看了道 :‘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的,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晚生居间,方肯领来。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刘公道 :‘比当日加十两罢。’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 :‘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 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并求松泉着个保押。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禀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 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蓭来合药,清之与冲蓭也有一面。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冲一就与他同下船来。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 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教得否?’ 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蓭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 :‘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冲蓭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佯佯的对冲蓭道 :‘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痿症,人道俱绝。’ 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也要分他束修。两个鬼吵闹了一场。次日齐到刘公船上坐了一回。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 :‘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 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堤防。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却被刘公看见,即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就是讨书求分上的,一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床下一酒坛内。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却被一个偷儿挖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周围一摸,摸着床下两个酒瓮。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响亮一声,床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人地无门。邻舍街方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子女。身在监中,敲扑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马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总评苏白赏佻达尖酸,虽属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则虎丘乃虎穴矣,何足为名山重也。艾衲偏游海内名山大川,每每留诗刻记,咏叹其奇,何独于姑苏胜地,乃摘此一种不足揣摩之人?极意搜罗,恣口谐谑。凡白赏外一切陋习丑态、可笑可惊、可怜可鄙之形无不淋漓活现,如白赏诸入读之,不知何如切齿也。虽然,艾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间。画鬼者令人生惧心,设阱者令人作避想。知之而不迷之,此辈人无处生活,则自返浮而朴,反伪为真。后之游虎丘者,别有高人逸士相与往还,雪月风花当更开一生面矣。
虽日日游虎丘也何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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