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丞相府没有什么活人气,府中的建筑以深色为主,室内干净简洁得仿佛无人居住一般。主屋的窗户和门都很大,即便是在这寒冷的冬天也是统统敞开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隐藏其中。刺骨的穿堂风吹过,带走室温的同时还发出呜呜地风声,仿佛有万千冤魂在悲泣,偶尔有丫鬟家仆在府中行走,也都行色匆匆,想尽快远离这令人无可忍耐的寒冷,回到温暖的小屋之中。
寂静无声的丞相府的地下,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阴暗的地牢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因为在地下且没有窗户,地牢中有一股十分浓重的霉味,和血液以及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混成一种浓重粘稠到化不开令人作呕的气味。崔绍对这种气味没有任何反应,他笔挺地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微微低着头用一块棉布帕子仔细擦拭着手上不小心沾上的血迹,他的面前有一个木刑架,被血水常年浸染而散发出一股独特金属甜香的粗重铁链锁着一个正在微弱呻吟的人。
那人无力低垂的头颅看不清样貌,头发花白凌乱沾满血迹,几乎完全裸露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满是伤痕,红红黑黑地一大片,显然是旧血才干新伤痕又接踵而来,这位老者怕是已经活不了。
“我再问一遍,”崔绍把沾满血迹的帕子随手扔进火盆之中,刺啦一声后,棉帕瞬间焦黑卷曲,散发出血液被烧灼时特有的腥甜气味, “石头还有火石都在哪。”
和崔绍毫无感情的声音相比,刑架上绑着的那人反而显得更像是个活人,只听他从胸腔里传出闷闷的笑声,最后他好似再也忍不住了,居然笑出声音来,他用一种十分戏谑的口气问着眼前这个向自己动私刑的人,言语中满是嘲讽的困惑: “我说,崔左相,你无儿无女,官至左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拼又是何苦呢?你就不怕最后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吗?”
听着那咬牙切齿的诅咒,崔左相依然没有什么情绪,他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和人谈论今日天气一般地重复那老者的话: “无儿无女,官至左相,哼!”
“你!”那老者听出这话中意思,震惊地努力抬起头, “你!你难道!”
“齐老师,我让你造惊雷响杀宁风眠,你失败了,让你造庆典上用的小礼炮你故意醉酒险些误事,别人以为你被罚了怕得要死,可是我知道,你巴不得被罚进针插不进的望川山好让我永远找不到你,但是你到了望川山也不老实,怎么,火石对你的吸引力这么大么?”崔绍打断齐延年的话,站起来慢慢走到刑具架面前,一边仔细端详好似在挑选,一边说道, “你仗着自己惊雷响的绝技就以为我会留你一条命,你错了,杀人的办法有很多,惊雷响用过了就该弃了,再用岂不是会被人抓住尾巴,你藏火石那是你自己头上的死罪,我想逼你吐出来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崔大人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为我好为何把我锁在这里?!”齐延年拼劲全力朝崔绍的方向吐了口口水, “呸!我不会告诉你石头在哪的,我家人要是知道我来丞相府没回家,就一定会知道我死在这里了,石头就会成为你的罪证!”
“哦?谁说我要杀你?”崔绍看着齐延年吐在地上的血沫皱了皱眉, “你的家人已经知道你下江南继续采火石了,走得急,只能拿你身上的玉佩作为传话信物。”
“你!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老狐狸!你不得好死!”
“石头不会成为我的罪证,反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威胁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事情,而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崔绍有些倦怠地敲了敲这间私刑室的暗门,一个面黄肌瘦的狱卒拿着一瓶水走了进来。
“从今天开始,给他好生养伤,每天喝浓参汤,然后就交给你了,做好记录。”崔绍对着来人做了一番叮嘱后,就背着手走了出去。
那狱卒看着一脸惊恐的齐延年,突然有些神经质的笑了起来,露出满口被腐蚀殆尽的残牙,晃了晃手中拿着的水瓶,嘶哑着嗓子说道: “齐老师,您这待遇实在是太好了,这忘忧水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我家老爷要我每天给你喝一瓶,我好羡慕啊!”
一个时辰后,给齐延年喂完忘忧水的狱卒无精打采地在一个簿册上一边念着一边仔细记载着: “今日大寒,喂忘忧水一瓶,用一剂忘忧草粉兑之,一个时辰后状态甚好,忘痛,大笑,心情愉快。明日拟喂忘忧水一瓶,兑两剂忘忧草粉。”
——
送别吴渔后,宁风眠回到房中轻轻滑到床榻边认真地看着沈槐之的睡颜。跳动的烛火让他浓密卷翘的睫毛留在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扑闪,如同娇贵的蝴蝶扇动翅膀,细高窄直的鼻梁精致好看,给脸上也投下一片小小的三角阴影,和因为烛光而调皮闪动的阴影不同的是,沈槐之睡着的样子总是微微蹙着眉,仿佛有什么无法说与人听的心事,在睡梦中折磨着他。
半晌,宁风眠伸出手,轻轻地捋平他微微皱着的眉心,指尖在已经平复的眉心那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如受蛊惑一般,缓慢却坚定地顺着眉心和鼻梁往下,稍微有些用力地蹭过鼻梁上的那颗小痣,然后停留在嘴角上。让宁风眠有些意外的是,这张嘴明明牙尖嘴利,触感却十分柔软,一如沈槐之这个人,看似耀武扬威攻击性极强,其实内心柔软如同云朵一般。
宁风眠的手很大,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手指修长却不柔细,反而布满拉弓射箭和拿剑挽缰磨砺出来的茧子,在沈槐之脸上稍微用了一点力就留下一道红痕,梦中的沈槐之被磨得皱起了眉,轻轻嘟囔了句听不清的话,就又睡了过去。
“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我想帮他的。”沈槐之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又出现在宁风眠的脑海里。
不爱也好,未来波云诡谲叵测难安,不爱就能置身事外离得越远越好,宁风眠似乎想起了什么,滑回书案前,把灯拨亮了些,开始伏案写了起来。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宁风眠下笔流畅刚劲,字迹清晰。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或许是墨不够好,运笔阻滞难行,实在是难以为继。
“……愿夫郎沈氏公子槐之相离之后……”宁风眠抬起头,看着布帘中隐隐绰绰的熟悉的背影,眼神难以琢磨,半晌一滴墨滴到桌上,发出“啪”地轻响,宁风眠这才如惊醒一般又添了些墨。
“……重整袍冠,自由如风,无憎无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似是做出了决定,落子无悔,最后一句话宁风眠疾笔而书一气呵成。
最后,在书尾部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如刀刻斧凿一般,宁风眠仔细看了看这篇在他人眼中只是走过场而实际上字字肺腑的和离书,使劲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名字旁捺印。然后仔细折好,压在书案上一摞书的最下面。
梦中又是黄沙漫天,宁风眠永远被困在那片死气沉沉的羯人营地之中,他不再像之前一样,在梦境中重新经历这些已经发生过的命中注定的紧张痛苦焦灼,他悬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重演,即便是那一致命的惊雷般的炸响声响起时,他也一眼不错地望着,望着自己紧紧抱着血已经快流干的吴樵,听他说话。
“将军……”吴樵快死了,接下来的话他真的不想再听,他问心有愧。
“将军,咳咳咳……”悬浮在半空中的宁风眠惊愕地看向吴樵,一切都没有变,可是吴樵说的话却变了,地面上已经快死了的吴樵努力举起手腕,仿佛想让将军看清, “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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