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吴居中,不停地、无声地重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去见任延。我要见任延,要告诉他,妈妈没有遗弃我,我不是被妈妈遗弃的小孩……要告诉他,他不必再等妈妈来接他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来。求求你带我出去,现在,他想见任延,他只能见任延了——
“求求你,老师……”
“安问?你说什么?老师听不清。”吴居中顾不上震惊,把耳朵凑他唇边。
他发出声音了,像别的哑巴一样,含糊的,咿呀的,干涩的,像从没有用过的剑在经历漫长又粗砺的开刃。
安问用力眨着眼,眼泪流进嘴巴里,喉结一阵滚动——他一把推开吴居中,跌跌撞撞几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一百零五章
睡着时,梦忽然多了起来。
梦到那条长长的乡下野路,尘土飞扬在轿车尾,他抱着熊,总是扒拉着车座回头望,所以这么多年来,梦里便总是尘土弥漫的,却忘了往前看时,其实是山清水秀吗,云影投在山间。那个会开荷花的池塘十几年都没变,那一年午后经过,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下摇曳,妈妈下车给他折了一柄。
妈妈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几步,娉娉婷婷,步下婀娜似会生莲。
早就淡忘掉的妈妈的脸在梦里也清晰了,她当了一辈子受宠的小女儿、骄纵的大小姐,虽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时候她又重新找回了爱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连发丝都透着愉悦与风情。
更多的细节在梦里浮现。
安问不知道这是一种追忆,还是一种编造。梦里他被放下在福利院,透过破败的泥墙的豁口,看到妈妈远去的身影,他追出去,跌了一步,是妈妈回头把他拉起,拍走他膝盖上的泥土,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么狠,浅浅的伤口一道道,但妈妈给他吹气,那一口清浅的风温柔、温暖而带着香气,吹走了安问小小掌心深深的痛。
真是奇怪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妈妈来接他时,把妈妈的脸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偶尔不耐烦火躁的数落。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被遗弃,便连妈妈最后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说过:“问问,回去,妈妈很快来接你。”
车子调转,离福利院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摔了个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飞了,妈妈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风顺着吹,将她的卷发吹得凌乱,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妈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风吹远。
远到十三年后安问的梦里,才听清是:“宝贝,不要哭,妈妈很快回来。”
枕头如何被眼泪浸湿,当事人并不知道。安问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醒来又睡去,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翻个身,眼泪又滑过鼻尖,流入紧抿的唇缝中。
说不清他是清醒还是沉睡的,梦里的画面声音都历历在目,比回忆、比日记都清晰。
妈妈没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并不算久,也从来不傻-
再睁开眼时,是被楼下的交谈声吵醒。
吴居中没走,安安静静地一旁写教案,应当是分神着的,否则不会那么快察觉到安问的清醒。
落地窗外,黄昏涂满玻璃。
安问撑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吴居中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擦。”
安问抬起手,指腹压上眼底,触手一片湿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梦里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晕过去了,还是哭累了睡过去了,本来想喊人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刚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求我。”吴居中说明前因后果,抬腕看表:“一共睡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已经过了我们的授课时间,但没有人来催,我估计……”他停顿,委婉地说:“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顾不上。”
安问放下笔,对吴居中扬唇笑了一下。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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