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正月没多久,天气还冷着,方先野从屋檐下经过,呼吸之间水气化为白雾。但是地面和树梢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绿意,春日将近了。
他走到一处安静无人的屋舍旁,轻轻叩响门扉。
“谁啊。”里面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
“方先野。”
便有人走过来打开了门,方先野踏入门中。开门之人乃是个将近五十岁的老者,身矮略略发福,走路不疾不徐声音尖细,是个长居宫中的宦官。
方先野看了一眼塌上躺着的人,低声道:“赵公公,皇上又睡了么?”
赵公公也压低了声音,愁眉不展道:“皇上一天就只能醒两三个时辰,咱家担心得饭也吃不下。”
这处佛寺中的屋舍十分简单,只有床榻和两张桌子。榻上躺着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身骨高大,面色苍白倦怠却透出几分威严之气,正是当今圣上。
朝文武连同肃王和纪王都没有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陛下正在金安寺里。
方先野卷入此事之中也纯属偶然。他此前在云洛边境,回来之后又因为诗会之事获罪被降职,因而并未参与储位之争。皇上在朝堂上晕厥后肃王封锁了皇宫,他便和所有人一样不知皇上的真实情况如何。但前几日他照例去金安寺上香时却被主持松云大师叫住了,松云大师面色如常地说想请他帮个忙。
谁知这个忙便是把昏厥后又醒来的皇上偷偷运进金安寺里。
松云大师年少时曾在宫中待过一阵,那时便与皇上交好。此番宫中生变,皇上既不能相信肃王也不能相信纪王,便暗中联络松云大师,秘密逃离王宫来到金安寺中。
只不过皇上也没有想到松云大师会把方先野叫来帮忙。
那时松云大师转着念珠道阿弥陀佛,说方先野虚怀若谷聪慧机敏,年轻人难得有这样的心性,值得相信。果然是化外之人,天大的事情也能说得心平气和。
那时皇上看着跪拜于地的方先野,一时之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由松云去了。
此时榻上的皇上慢慢睁开了眼睛,赵公公喜道:“皇上醒了!”
皇上混沌的双眸转了转,落在了方先野身上,便渐渐清醒起来。他淡淡道:“方爱卿来了。”
方先野行礼道:“启禀皇上,臣带些药材补品来。”
皇上伸出手,赵公公立刻去扶住皇上,帮助他坐起身来靠着床背,又给皇上塞好手炉,照顾得很妥帖。
皇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方先野,说道:“我记得,你是姚建河的学生。”
正二品尚书右丞参知政事姚建河,便是朝官口中尊称的裴国公。
“臣自幼失怙,赴南都赶考一路坎坷,幸得姚大人赏识收留几日。姚大人之学问未曾习得十之二三,愧称学生。”方先野不卑不亢道。
“方爱卿十七岁中榜,乃是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本该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却从无骄纵自得之色,常怀忧怖,心系黎民,有复圣颜回之德。此前朕有意让你经受磨砺才将你降职,其中苦心,方爱卿可知?”
方先野立刻行礼,道:“得圣上青眼相加,实为先野此生幸事,死而无憾。”
便听皇上幽幽道:“朕如今体弱衰微,恐怕时日无多,方爱卿以为大梁交给哪位皇子,最为合适?”
这问题实在太过敏感,方先野愣了愣便觉不妙,他马上跪下:“圣上正当盛时,必有百年之寿,臣岂敢妄言此事?”
皇上轻笑一声,并不饶他,而是说道:“姚建河与纪王过从甚密,方爱卿觉得纪王如何?可堪大任?”
方先野出了一身汗,拳头捏紧了。他知道皇上这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结果,犹豫再三便咬牙说道:“国公大人只是因为姻亲与纪王相熟,应当并无他想。若以臣愚见……纪王与肃王虽为英才,有雄才大略,但若以文韬武功而论,晋王也不会逊色。”
前面一阵寂静,在这扑朔迷离的时局之中,方先野对自己的猜测并无太多把握。
皇上看见他时并不太高兴,他明面上是姚建河的学生门客,虽说并未做什么实质的事情,但看起来也是分属纪王一派的。皇上在金安寺隐蔽多日,也未曾试图与城外纪王联络,想来对纪王并不满意。而皇上不愿意留在宫中,密谋逃脱,显然对控制皇宫的肃王也多有忌惮。
若他所猜不错,皇上对这两个羽翼渐丰的儿子都不满意,剩下来最合适的人选,便是晋王殿下了。晋王在各位皇子中年岁较轻,写得一手好书法,常年醉心于绘画诗文之中似乎无心朝政,对于夺嫡的纷争避之不及。但方先野曾偶然读到过晋王的诗文,笔力雄厚心胸当不止于此,藏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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