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绝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惟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然踌躇难决。
这日,观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写生,归来时见毡房中只有萧铁骊一人,困坐愁城,望着房顶发呆。雷景行丢下画囊,道:“铁骊啊,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为了观音奴的事发愁?”
萧铁骊木然无语,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这姓崔的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在雷景行默许下学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轻功,却未修习过神刀九式,故此虽以弟子礼事雷景行,却不称他师父。
雷景行游历四方,对各地人物了如指掌,当下娓娓道来:“这崔逸道别号英华君,论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国第一流。你知道武功传承,不外师徒、父子两条路,武林中各方势力,亦可因此归结为门派、世家、独行客三种。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卫、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卫’皆在汴梁,‘八宝崔’在宝应,‘凤凰沈’则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宝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时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当时宝应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扰,被崔氏出面荡平,当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给崔氏,岂料崔氏当时的家主一见这牌匾,勃然变色,坚决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这是因为崔氏行事低调么?恰恰是因为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这样一块匾呢。话说九百年前,汉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个国家,其后三百多年间,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后北方的隋统一了中土,却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后,历五代之乱,宋国再度统一中土。”
萧铁骊听得晕头胀脑,迷惘地道:“是么?可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
雷景行嗤了一声,道:“小子没耐性,不要妨碍老人家讲古的兴致,你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中土人与我们南海黎族不同,也与你们契丹人不同,有所谓士族、庶族之分,其门第高低、血统贵贱,有如天渊之隔。”
萧铁骊听懂了这节,忍不住道:“我们辽国同样有贵人和平民。”
雷景行摇头道:“士族与一般达官贵人不同,得有好几百年的乡土根基,家学相传,累世贵显,虽然中土朝代更迭频繁,其门户却岿然不动。南朝一流士族王谢袁萧,入唐后湮没无迹,故诗人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门阀崔卢李郑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为中原一流士族,人称‘山东名门’。唐国以科举取士,士族入仕再无特权,但世人仍以与崔卢李郑通婚为荣。唐国曾有皇帝向山东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两百年天子,难道还比不上崔卢?”
“唐亡后,中土纷乱,门阀士族日趋衰败,不过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维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谠的笔记中便记载,清河崔氏小房最专清美之称,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这宝应县本名安宜县,唐时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献了十三枚定国宝玉,假托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赐,唐国皇帝欣然将年号改为宝应,还把崔氏居住的安宜县也改为宝应县,这便是八宝崔氏的由来。似崔氏这等门阀,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传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里肯囿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头。”
萧铁骊大为震动,“原来观音奴的家世这样了得。”
雷景行微微一哂,“话又说回来,自太祖建立宋国,士族大多烟消云散,仅存的几家虽苦苦支撑,声名却早就不显于世,只有限的几个人比如专门研究谱牒的晓得罢了。盖今世不尚阀阅、血统,看重官品、财势。任你出身贫寒,一朝跃过龙门,做了新科进士,立时炙手可热,连当朝宰相也等着招婿呢。”
雷景行见萧铁骊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遂道:“单说这八宝崔家,唐末时出了个厉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实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护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声不坠,凭的不是名门血统,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场。崔氏现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绝,更兼长袖善舞,将崔家的生意从南做到北,很是兴旺。”
萧铁骊神色黯然,喃喃道:“先生实在厉害,懂得这么多。”
雷景行摆摆手,站起来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师母出自荥阳郑氏一脉,我常为师母整理山东士族的书籍谱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来续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讲这许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若让观音奴与崔逸道相认,她此后定然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门阀的规矩多,束缚也多,以观音奴的性子定不会痛快。空阔之原上奔驰惯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来涅剌越兀,要我投军,为国效力,我顾虑母亲和观音奴,一时不敢应承。但听魏王说,金主要我国用汉家礼仪封册他,派使者反复议了多次,最后还是谈崩了,一场大战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日,金人就要来攻打上京。”萧铁骊右掌作刀,狠狠斩在自己左腕,“既然观音奴有这样好的去处,我便不要她跟着我吃苦受罪。”
雷景行当时也在座,点头道:“金主要你们的皇帝以兄事之,岁贡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谈得拢。”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观音奴若回宋国,我也得离开了。”
一个冰且脆的声音响起,“谁说我要回宋国?”观音奴站在门首,眉宇间隐含煞气。
萧铁骊神色凝重,双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顿地道:“方才我与先生说,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应当与他相认,然后回宋国去。”
观音奴逼上来,面颊与萧铁骊相隔不过数寸,深潭似的眼睛里光芒迸发,似乎连眼波都在沸腾,“我为何要认他?我便认了他,又待如何?铁骊,你最好把话说明白。”
萧铁骊眼都不眨,硬着心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观音奴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惊怒之下,全身发抖,挣扎半晌方逼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
萧铁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涩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爹妈,他们日日盼着你回家。”
观音奴拖着铁骊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来就跟着你,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铁骊,你怎么忍心让我跟人到宋国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帮你放羊牧马,你去投奔魏王,我会照顾好阿妈和族人,万事都不拖累你,处处都听你的话。哥哥,别赶我走。”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比平日的男孩子打扮显得柔弱,言语可怜,听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萧铁骊胸中冰炭摧折,面上却不为所动。
观音奴见他软硬不吃,跳起来道:“阿妈,你也想我走么?”耶律歌奴尚未开口,萧铁骊亦重重地唤了一声阿妈,道:“这事我说了算。”歌奴夹在中间,两头作难,嗫嚅着说不话来。观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毡房,狠狠地道:“就算你们都赶我走,我也不回宋国,我偏偏不回去。”
耶律歌奴听毡房外蹄声急促,知是观音奴骑马走了,叹道:“铁骊,你也知道观音奴的脾气,不该这么逼她。”雷景行亦道:“你说得和软点儿,两下里就不会呛起来。”
萧铁骊面色铁青,道:“先生,阿妈,我若说观音奴在宋国的家极好,她定会说不稀罕。我若告诉她上京形势危急,她更是死都不会走。用不着解释什么,我要她走,她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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