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甚么偏偏取名为“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卉,又是甚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子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甚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这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言语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甚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她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为了甚么缘由,一时却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罢?”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甚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家,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甚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哪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甚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表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母又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甚么天大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许’!”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中只道:“包三哥,包三叔,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跟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曲,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甚么心眼儿啦?又想来算计我甚么东西?”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甚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甚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甚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那才是道理。舅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甚么总是一家人,有甚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别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他花卉的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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