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外公是开染坊的,在城里,前店后作坊,很是风光了些日子,据说美妾都娶了一个。我有次大胆问外公美妾的往事,心怀了挨耳光的准备,不料他倒洒脱:哪里是妾?是正房!不会生养嘛,才被家里逼迫着休了嘛。
休了前妻的外公娶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程先生的女儿。程先生的女儿就是我现在的外婆,这会儿她坐在干燥的炕头,见我掮着酒气醺醺的外公回来,一点不抱怨,笑眯眯地:死老头子又喝醉了!进城就喝醉!喝醉就辛苦我女女!外婆赶两步把外公接过去,帮外公换拖鞋抹袜,扶外公躺平,热水袋也暖在外公脚下了。嘱咐都小声,说,睡一觉就好了。女女你也去喝杯水,劳累你了。
外婆这时候点着她那双残脚,不紧不忙地去给外公生火做饭了。永远是姜丝萝卜丝豆腐丝白菜丝的疙瘩汤。外婆说,喝醉的人睡醒后喝上一碗这面汤,不伤胃,不烧心,清醒得快。
说起远近闻名的程先生的女儿,闻名的理由就是她那个先生爹不准她缠脚,外婆的母亲缠一次,外公喝令放一次,三缠三放之后,我外婆的脚彻底残了。外婆一生都认为一个携带着一双大脚的女人,且是半残的脚,连天足都称不上,这个女人就是丑女人。当年嫁不出去的我外婆打好了当一辈子老处女的准备,没料想休了不会生养的媳妇的我外公来娶她。即便自己从城里嫁到了山里,心里却是感激的。这感激嫁接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上,使得我外婆觉得她的感激需要噤声。
被外公休了的女人后来占有了外公的染坊,这是外公的赔偿,所以我外公每次进城都醉,我外婆总以为是外公的良心逼迫外公醉酒,所以外婆从不拦挡外公进城,不阻挡外公喝酒。
等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外公外婆弃了山里的老屋,搬到川道来住。我外婆甚至把自己变成了外公的同好,外公喝酒的时候也给外婆倒半杯。老头一杯,老太半杯,我这两个祖先半辈子的早上都是这样开始的。早、中、晚各一杯酒,不知从哪天起,成为我外公保持到老的生活习惯。
尽管喝了一生酒,我外公却说自己辨不出酒好酒坏。给他好酒喝,他自己说糟蹋了酒,说啥酒在他嘴里也只是个辣。只要便宜的酒。散的苞谷酒正合他的意思。要是嫌花钱少心里过意不去就买西凤大曲,四块钱,够了。我外公嘱咐给他送酒的晚辈。
西凤大曲在相当长的时间都是我们去看外公的必备礼物。
直到外公去世那天,外公床后的酒积攒了满满一箱。外婆说,酒还放在那里,她每天喝半杯,看看这酒还能折去几瓶?
外公走的前一天晚上,外婆梦见外公给她说话,嘱咐外婆要叫孩子们在他新屋前栽迎春花,外婆梦中答应了外公,就走出了梦境。枕上纳闷,想,外公在哪里有了新屋?只听见脚下一声紧似一声的我外公的呼吸声。外公晚年患有哮喘,外婆惊慌地爬过去看,就见外公给她眨巴眼睛,头一歪,去了。
外公是八十四岁去的。外婆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们都别嚎,我明年也要去的。大家算一算,外婆这年正好七十二岁。
外婆如她预言的那样,果然在满七十三岁的那年去了,从容,如归。老衣早已招呼几个舅娘帮她裁缝好了。外婆是在腊月天去世的,送她去墓地的人都看见外公外婆坟头的迎春竟然爆出了星星点点的黄,看着暖送葬人的眼。走在黑漆漆的人群里,我第一次觉得,死亡原来也有温暖的意味。
我回忆外婆说话的神情,外婆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们不准嚎。
静默着送外婆,这是我们能够给予逝者的尊重。 <h3>假若树能走开</h3>
我是一个林场看林人。
在林场还叫林区的时候,我就在这边工作。那时我是个伐木工人,后来禁伐了,我的伙计们陆续去山外另谋生路。我实在舍不得林区才会有的这股子好闻的味道,我甚至觉得,若是我离开林区,我会死于肺病,于是我设法留下来,用两条贵烟换来林场看林人这份差事。
我就像一条老狗,除了对故园的忠诚,几乎没有用处。打这比方的是我的场长,他说,林场要创收,要不你真就活成了一条可有可无的寂寞老狗。
场长比我年轻二十多岁,他不喜欢寂寞是很自然的,他需要更多的钱也是自然的。好在他的点子比林子里的蘑菇还多。他说,我们要趁市里开发旅游的好势头,让林子恢复禁伐前的热闹。靠山吃山,我们终归要在“山”字上动脑子。
春天,这一带绵延百里的杜鹃花吸引很多城里人来看,一时间,蜿蜒的山道挤满了不辞路远前来赏花的城里人。安静了小半年的“农家乐”也一时火爆起来。王场长眨动眼睛,想出了一条他认为绝好的创意。他找来林区仅存的一个画匠,帮他把创意实现在一张广告牌上。广告牌上画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巨树藤萝缠绕,仿佛天宫里的场景。但我知道这棵树在现实中有原型,它的原型是山林中那棵据说有一千九百八十八岁的红豆杉。一群白颊噪鹛、灰喜鹊、黄臀鹎在红豆杉的枝杈间闹腾,真是生动极了、美好极了。看见的人都夸赞说,这真是张有想法的广告牌。
我们在那个春天推出了一个旅游项目,项目的名称就叫:来吧,来认养一棵永不背弃你的树!王场长说,我们的项目就是要吸引那些有闲钱、有闲情、有闲时间的城里人来给我们送点钱花。当然,那棵被认养的树在名义上属于认养人,树的归属还归林场、归国家,认领树的人绝对不能砍伐。这不违背我们护林的职责。
在森林里认养树?亏他想得出来。树又不是孤儿,无须谁来领养。但奇怪的是这个项目一推出,还真吸引了不少人来。来认养树的,有恋爱中的年轻人,有鳏寡老人,有中年夫妇。
第一对来认养树的老夫妇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他们说要认养一棵三十八岁的树,还要那种挺拔的树种。判断树的年龄,对我来说,就像喝一杯苞谷烧般容易,我立即给他们挑了棵三十八岁的梓树。那对夫妇听到梓树这名字,立刻两眼发光,他们说,好啊,梓树,太吉祥了,就梓树。他们还说,原来在古人的诗句里读到梓树,还以为是传说呢。
为啥要三十八岁的树?老夫妇解释,他们有一个儿子,今年恰好三十八岁,但是他们的儿子去了加拿大,年前刚刚拿了一张什么卡,往后是不会回来长住了。现在,他们要在林子里认养一棵不离开的树,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来,树总在老地方等着他们。他们愿意给更多钱,只要求我们不要使那棵梓树的四周有别的杂木。这要求被我断然拒绝。老夫妇还算讲理,妥协一步,我也妥协一步,我为他们在那棵梓树的旁边立一块牌子,牌上写:李国衡的领地。李国衡是他们儿子的名字。
杜鹃花快要开的时节,山道上开来一辆红色跑车。跑车风一般刮来,停在林场大门边,从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人。能接待这样的女人我深感愉快。
年轻女人一开口,我的快乐心情立即像炽热的火盆遭到冰块覆盖。我鼓起勇气问她,您想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同时把我们的项目单递给她。她摘下眼镜,傲慢地反问我,你们都有哪些业务能吸引我?我再次请她看我们的项目单,以及一系列认养条款对应的收费价目。她“呯”一声把那张纸拍到我面前的桌面上,她的举动吓我一跳。我摸摸我的脸,还好,冰冰凉的。我猜,这个很美的女人准是被她的男人甩了,要不哪来这满脸的冷气?我第一次知道,如此美丽、看上去又富有的女人,也可能是不快乐的。
我能帮您什么,女士?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我们王场长说,要把每一个顾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当成是我们的上帝。我再次说,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她说,你们的广告牌子是真的吗?我看是假的!假的你们就是糊弄人。我可以告你们。
我吓出一身汗,辩解说,广告牌子上的树肯定是真的,我知道它长在那里。
我要认养牌子上的那棵树。她说。
那棵树长在林子深处,根本没有路通往那里。像您穿戴得这么讲究,是很难走到那里去的,光那些荆棘就够您受的。我为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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