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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4页)

春风轻轻地吹,种子问蚯蚓:外面是什么?

蚯蚓说:外面是春风,春风召唤咱们到外面去。

简妮想起阿丘。阿丘在第一秒就能接起电话,沉声说,在开会。简妮懊恼地把电话摔进沙发里。电话却响了,是休蝉。休蝉问简妮,在干吗?想不想出来?唱歌?喝酒?泡温泉?简妮轻叹。要是休蝉是索尔贝,是阿丘,该多好。可见人生处处缺憾,处处无奈无聊,简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顺带伸出了深深的倦意,假意说,白天工作累了一天,想早点歇着,不出去了。休蝉诺诺,休蝉总是诺诺,仿佛他的愿望永远都是透明轻薄到能轻轻拿起轻轻放下。此刻的简妮只剩下气恼,索性关了手机。她下楼。站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做几个简单的瑜伽动作,无效;又慢跑到广场上,她看见一群年龄参差的女人正在劲头十足地跳舞,风吹杨柳哗啦啦,千江有水千江月。简妮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舞者,她们或舞姿袅娜,或不那么袅娜,但都无限投入、无限激情,似乎身体里积攒了无限的力量要借此释放。简妮站在高台上观望,灵魂出窍,这使得那些舞蹈的人看在简妮眼里,如傀儡木偶。简妮想到索尔贝,想到阿丘,想到休蝉,一阵春风吹来,把灵魂送回到简妮身体里。眼前跳舞的人群再次活过来,简妮看见舞蹈的队伍赶过来、撵过去,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退三步,进两步,原地旋转,停顿,向上提升身体,双手有节奏地击打,啪啪有声。简妮不觉笑出了声,她似乎能从每一个舞蹈的人的身上看出一些她们的隐私来。

简妮看见跳舞的人数还在一个又一个地添加,放在花台上的录音机,音乐从《月亮之上》到《荷塘月色》,从《卓玛》到《喀秋莎》,从《遇见》到《珍重》。天上人间,东方西方,相见分别。简妮自觉对音乐旋律的把握,以及身上的那些舞蹈直觉,完全能顺利混进这群跳舞的人中,她并不刻意去模仿这群舞者中谁的动作,而是迅速根据曲子的节奏独创舞步。探戈就探戈吧,那简妮跳的是一个人的探戈,收起,又放开,试探、挑逗,欲擒故纵。怎的又改街舞了?那好吧,如处无人之境,身不由己,身属自己。圆舞曲?简妮觉得自己是虚怀若谷,她把双手收于身侧、身后,点着舞步,旋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圈,像受了伤的鸟儿挣扎着渴望到天上去。还是沙漠花朵遇雨,低眉是为了仰起更丰盈的脸?简妮的鞋子早不在脚上了,她的裸足在大理石的光滑地板上,贴紧又分离、飞起又降落,世界喧哗又静止,那些跳舞的人纷纷为她收拢手脚,停下来观她跳舞。人群慢慢围拢,围成一个人圈,只有简妮在中间,舞蹈。她向左,人群向左;她向右,人群向右;她向外,人群扩大;她向内,人群紧缩。从高台上看下去,那场面吸引人心生好奇。只有赤脚的简妮,却像穿着魔女的红舞鞋,难以停下她的舞步。

疲惫终于使得简妮停了下来,她躺倒在地上,收缩起双腿,用胳膊挡在眉前。她看见天上的弯月亮,那么近,又如此远,她听见人群里的笑声、喧哗声、掌声、赞叹声、议论声,如此近,又那么远。

人群终于散开了吧?简妮再次感到清新的、带着花香、草叶香气的微暖的春风吹在脸上、身上,使她有点幸福、有点疲倦、有点伤感地渴望睡去。她也许真的睡着了半刻钟。她忽然醒来,再次感受到身下地板的温热,简妮向四周尽力伸展自己的身体,把身体摊成一个“大”字摆在地上。

简妮在深夜回家,在电梯里待了很久,才发现她忘记按电梯楼层了,终于上到二十四层,打开自家的房门,手上拎着鞋子。客厅灯光璀璨,电视机开着,简妮看见她的丈夫老聃,摊手摊脚地打横在沙发上。洗衣房里的洗衣机嗡嗡有声。不知从哪天起,只要老聃出差回来,都会抢着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注水洗涤,而平时,老聃是绝不会洗他的哪怕一只袜子的。

听见简妮进门,老聃没抬头,闷声闷气地问,可否忘了他归来的日期?

简妮哧的笑一声:听说外面最近闹禽流感呢,你注意点很好。

简妮把鞋子在玄关处放下,边走边脱衣服,直接把自己送进了淋浴房。 <h3>惊 蛰</h3>

春江水暖鸭先知。岸上的春天,定是猫先知道的,和暖想。猫第一次叫春的时候,和暖在心里笑话猫:真不知羞,几天的猫娃,就知道叫春了!

猫是秋天赭石从江北外婆家抱来的,抱来时猫刚满月,赭石说猫是老二,猫妈头胎生,共生了仨。“头虎二豹三猫四鼠”,这猫英武呢,就叫豹子算了!和暖就“豹子”、“豹子”地唤猫,猫从蒿窝窝里抬起黑亮的脑袋,黑眸子盯住和暖的眼睛,赞叹一般地叫:“妙!”相见欢。猫与和暖似乎都很满意对方。现在,这个家的成员是赭石、和暖、叫豹子的猫和叫大白、二白、三白的三只鸭子。

转年的春天,赭石沿着门前那条弯弯的、开满黄的油菜花、紫的苜蓿花的花间小径走了。和暖看扛着背包行囊的赭石走在花径上,心里忽然涌上难于言说的惆怅。她知道赭石要走到汉江边,过江,再等一趟长途车载了他到火车站,再坐上火车,到那个叫康城的地方,去那里的一个建筑队当工人。

赭石只让和暖送他到家门口。赭石说,这样我就能记住你站在咱家门口等我的样子了,和暖。两人间的话,赭石总是说得软软的柔柔的,赭石的话和暖总是爱听的,这也是她在一大堆求婚的男人中单挑了赭石的理由吧。

“咱们的好日子刚开始,晚一年再出去,行不?”和暖问赭石。

“迟早要出去的。年轻人都出去的。”赭石说。

“趁现在还没孩儿,攒点钱,等咱有了孩儿,我就不出去了。”赭石还说。

和暖想也对。蓝水河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把孩子托给老人看管,而她和赭石的父母都不在世上了。

和暖出神的工夫就看见赭石的身子在一个转弯处一晃,不见了。和暖一阵心跳、一阵心慌,然后脑子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和暖又在柑子树下站了吃完一碗饭的工夫,知道站在那里再也看不见赭石,就退回到院子里。和暖要给自己找点活儿干,来止住突然空出来的这片空虚,使这空虚不再延展,毕竟她的空虚是有甜美的企盼来填补的,毕竟她和赭石共撑的这些日子是她想要的好日子呢。

大白、二白、三白在傍晚自觉归来,今天它们似乎也知道男主人外出不在家,没让女主人费一星唾沫就乖乖进了鸭棚。猫更是乖觉,猫在夜里该熄灯的时候跳上床尾,猫看了看和暖的脸色,见女主人没有呵斥自己的意思,就心安理得地把身子安置在那里了。和暖在夜里醒来,听着猫细细的呼吸声,感觉着脚底被猫身压着的分量,和暖会故意蹬一下腿,把猫蹬醒。偶尔月光入窗的夜晚,和暖看见月光在猫的黑毛衣上照出一片粼粼波光,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真是只俊猫啊!

现在,赭石走时开花的油菜结了饱满的籽,被和暖收获了、归仓了。在麦鸟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唤声里,后坡的小麦也晒到院场上了。忙着收获的和暖除了干活,喂饱自己和猫鸭,就是把充满疲惫的身子再歇息过来,而一旦身体像吸足了水分的植物那样饱满舒展的时候,和暖会那么深、那么狠地想念赭石。

日子如庄稼地,种下什么,随后是穿越季节的等待和盼望,等待生长,盼望收获。当风把后坡上的槲树叶吹红了的时候,赭石还没有回来。和暖知道自己还要再等过一个季节,赭石回来会是临近年关。一年回来一次,蓝水河外出的人总这样,就像候鸟。

和暖在冬至那天开始给赭石做鞋,和暖以往没有做鞋的经验,她和赭石的鞋都是赶集时在蓝水镇上的商店买来的。

但是这个冬天,和暖那么渴望给赭石做一双鞋,她依赭石的一双旧鞋剪出鞋样,她要全部手工做一双布鞋给赭石。和暖坐在炕上给赭石纳鞋,把她的想念密密缝进针脚。她算计好了,无论多精细的手工,中间有多少耽搁,鞋都会在腊月里赶在赭石归来时做好。她要让带着自己手上温度的、柔软的布鞋去体贴赭石那双攀高走低的脚。

一天早上醒来,和暖发现下雪了。下雪是蓝水河的冬天罕见的,但是接下来雪天天下,一下就是很多天。这真是稀罕!和暖最初看见雪的欢喜慢慢变成了担忧,她担心大雪会阻隔赭石归来。那些天和暖天天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得知康城也在下雪,和暖就忧愁就睡不着觉。康城的天气时好时坏,和暖的心情也时好时坏。尤其是做梦梦见赭石被堵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和暖就会从梦中惊醒。醒了,就想赭石在外奔波,吃了很多的苦,自己没法分担,就自责、就落泪。

这个夜晚,和暖再次从梦中惊醒。伸腿蹬脚下的猫,发现猫不在。猫去哪里了?和暖从枕上抬头,同时隐约听见院墙上有响动,心上一惊,正疑虑间,就听见一声急促的猫叫,叫声惊得和暖在枕头上哆嗦了一下,猫分明是在叫春了,和先前一次比,猫的叫声简直算嚎。

和暖慢慢推开木格方窗,想要唤猫回来,刚把一扇窗推开,猫冲着身后的灯光更大地嚎了一声。没等和暖喊出声,一道黑亮的光一闪,猫跳上了墙,猫在墙头稍作停留,随即翻身到墙那边去了。

和暖呆了一呆,就看清雪花,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窗口泄出的那片光亮里,纷乱地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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