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的叙述来看,我们不能不称赞朱氏所提出的实在也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不过如以朱氏的“同物”与“超物”来解说王氏的“有我”与“无我”,却实在并不切合。这我们只需举出一些例证来,就足可得到证明。如王氏所举的“有我之境”的两个例子:“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与“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前一例的“泪眼”二句,还可以勉强解作诗人把“花”亦视为“有情”乃是由于“移情作用”,所以得称为“同物之境”。然而后一例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其中实在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作用,作者也未曾把“杜鹃”、“斜阳”视为有情,则如何能说是“同物之境”?而这两个例子在王氏理论中却都同属于“有我之境”,可见朱氏所说的“同物之境”,实在并不同于王氏所说的“有我之境”。再则王氏于《人间词话》第四则论及“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形成及其表现于作品中之过程时,曾特别提出前者乃是“于由动之静时得之”,而其感受则是“宏壮”之感。可是朱氏在《诗论》中所举的“同物之境”的例子,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则虽把“数峰……生命化”,视其为“有情”,却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由动之静”的过程,也体会不出什么“宏壮”的感受。由此可见朱氏所说的“同物”及“超物”之境,与王氏所说的“有我”及“无我”之境,实在乃是并不相同的。
此外还有人以“主观”与“客观”来解释“有我”与“无我”。例如萧遥天在其《语文小论》中即曾云:“王氏的有我,以我观物,似乎是主观的;无我,以物观物,似乎是客观的。”[21]又因王氏在《人间词话》第三则中曾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于是遂认为:“王氏把无我之境(按;即萧氏所谓客观的作品)排为文章最高的境界。”[22]然而萧氏在这样解说后却马上发现了一个矛盾的地方,因为在《人间词话》中,静安先生原来还曾有一则词话论及“主观”与“客观”,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于是萧氏乃批评静安先生说:
他一面扬无我(客观)抑有我(主观),一面又扬主观(有我)抑客观(无我),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23]
殊不知王氏所说的“有我”与“无我”,本来就不同于“主观”与“客观”,萧氏认为矛盾者原来完全是由于他自己把“有我”“无我”错误地解作“主观”“客观”而产生出来的。
从上面的讨论,我们已可看出王氏所说的“有我”与“无我”,实在既不同于朱氏所说的“同物”与“超物”,也不同于萧氏所说的“主观”与“客观”,那么王氏所说的“有我”与“无我”,其含义又究竟如何呢?要想解答此一问题,我们便不得不回过头来对王氏自己为这两个概念所下的解说作一探讨。当王氏论及这两个概念时,有几点界说是极可注意的。其一是:“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其二云:“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这两段话是了解“有我”与“无我”之境的关键,此处我们先从“优美”与“壮美”之性质来下手探讨。
我们在前一节讨论静安先生的杂文时,已曾论及他因受康德及叔本华哲学之影响所形成的美学观念。在其《叔本华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曾述及“优美”与“壮美”之区别云:
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
经由此种观念,再来看他所揭示的“有我”、“无我”之说,我们就会了解他所说的“有我之境”,原来乃是指当吾人存有“我”之意志,因而与外物有某种对立之利害关系时之境界;而“无我之境”则是指当吾人已泯灭了自我之意志,因而与外物并无利害关系相对立时的境界。我们可以试取他所举的例证来作为这种解说的参考。他所称为“有我之境”的词句,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便都可视为“我”与“外物”相对立,外界之景物对“我”有某种利害关系之境界。至于他所称为“无我之境”的词句,如“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都可视为“我”与“外物”并非对立,外界之景物对“我”并无利害关系时之境界。在“有我之境”中,“我”既与“物”相对立,所以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在“无我之境”中,则“我”与“物”已无利害相对之关系,而与物达到一种泯然合一的状态,所以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不过无论是“有我之境”或“无我之境”,当其写之于作品中时,则又都必然已经过诗人写作时之冷静的观照。“无我之境”既原无“我”与“物”利害关系之对立,自开始就可以取静观的态度。所以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至于“有我之境”,则在开始时原曾有一段“我”与“物”相对立的冲突,只有在写作时才使这种冲突得到诗人冷静的观照,所以说:“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又因在“有我之境”中,既有“物”“我”利害之冲突,所以其美感乃多属于“宏壮”一类;而在“无我之境”中,既根本没有“物”“我”对立之冲突,所以其美感乃多属于“优美”一类。由此可知,静安先生所提出的“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实在是根据康德、叔本华之美学理论中由美感之判断上所形成的两种根本的区分。
如果以上述的区分来与前面所提到的朱光潜的“同物”与“超物”之说,以及一般人所说的“主观”与“客观”之区别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朱光潜的“同物”与“超物”之别,实源于立普斯(Lipps)美学中的“移情作用”之说,这乃是就欣赏时知觉情感之外射作用而言者[24]。至于所谓的“主观”与“客观”之别,则当是就创作时所采取的态度而言者。这些说法与《人间词话》中“有我”、“无我”之出于康德、叔本华之美学中,就“物”“我”关系所形成的美感之根本性质而作区别的说法,实在有许多不同之处。举例而言,如朱光潜所提出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两句,就立普斯美学之欣赏经验而言,乃是由于作者之感情移入于外物,将外物亦视为有情而予以生命化所得的结果,可称为“同物”之境界。可是就《人间词话》之源于康德、叔本华之美学理论而言,则此两句中并没有“我”之意志与“物”相对立的冲突。因此此种境界便绝不能将之归属于有“宏壮”之感的“有我”之境界。反之,则《人间词话》所举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其中虽无移情作用所产生的将外物视为有情而予以生命化之现象,然而其所写的“孤馆”、“春寒”、“杜鹃”、“斜阳”却似乎无一不对“我”有所威胁,明显地表现了“我”与“物”间之对立与冲突。此种境界虽非“同物”却绝然乃是“有我”。然则“同物”与“超物”之不同于“有我”与“无我”,岂非显然可见?再如《人间词话》中所举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诗,其所谓“采菊”,岂非明明是“我”“采”;其所谓“见山”,岂非明明也是“我”“见”?是则就其写作时所取之态度言之,则此两句诗实在乃是“主观”的。然而如就其所表现之境界之全无“物”“我”对立之冲突而言,则此两句诗就康德、叔本华之美学而言,其性质却原属具有优美之感的“无我”之境界。又如静安先生所举为客观之代表作的《红楼梦》一书,就其叙写所取之态度言之,虽可谓之为客观之作,然而若就其表现的主题,宝玉之意志与外在环境之冲突一点而言,则此书之大部分实在仍当属于“有我”之境界。由于如此,静安先生在其《〈红楼梦〉评论》一文中,便曾明白提出说:“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25]然则“主观”与“客观”之绝不同于“有我”与“无我”,岂不也是显然可见?
当我们能够清楚地辨明了“有我”、“无我”之义界,及其与“同物”、“超物”和“主观”、“客观”的区别后,我们就可进一步讨论与此有关的其他两项问题。其一是《人间词话》所说的“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的话,曾被人认为王氏乃是以为无我之境高于有我之境之意。朱光潜在《诗的隐与显》一文中,便曾经说:“王先生以为‘有我之境’比‘无我之境’品格较低。”[26]萧遥天在《语文小论》中也曾经说:“王氏把无我之境排为文章最高的境界。”[27]其实这种说法原来乃是一种误解。静安先生对于“有我”、“无我”两种境界,本来应该并没有什么轩轾之意,这我们只要一看他对于那些属于“壮美”一类“有我”的作品及作者,如小说中之《红楼梦》、词人中之李后主的倾倒赏爱,便可证明他绝不是一个偏重“无我”之境而轻视“有我”之境的人。然而他却竟然提出了“写无我之境”之有待于“豪杰之士能自树立”的说法,这当然极易引起一般读者的怀疑和误会。可是只要我们一加深思,便会了解这个说法实在也是源于叔本华的意志哲学。叔氏之哲学盖认为世人莫不受意志之驱使支配而为意志之奴隶,故其哲学之最高理想便在于意志之灭绝。如果透过这种哲学来看文学作品,当然便会感到大部分作品不外于意志、欲望的表现,因此乃经常与物对立,成为“有我”之境界。至于能超然于意志之驱使支配而表现“无我”之境的作者,就叔氏之哲学言之,当然便可算是“能自树立”的“豪杰之士”了。这种称誉实在仅是就叔氏哲学之立足点而言,与文学评价之高低并无必然之关系。这是我们所当辨明的第一个问题。
再则《人间词话》中所使用的“无我”一词,实在只是为了立论方便起见,借此一词以指称物我之间没有对立之冲突,因之得以静观外物的一种境界。所以此种境界虽称为“无我”,然而观赏外物之主人则依然是“我”。何况如我们在前面之分析,《人间词话》所标举的“境界”一词,其取义原来就特别着重于感受之性质,凡作品中表现有作者真切之感受者,方可谓之为“有境界”。如此则更可证明作品中之必然有“我”。所以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删稿》第十则中就又曾特别提出说: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即以他论“无我之境”所举的两则例证来看,如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其中“悠然”两字的叙写,实在便早已透露了这首诗后面一句所说的“此中有真意”的一份感受。又如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两句,其中“澹澹”及“悠悠”两个词语,实在也早已透露了这首诗后面所描述的“动态本闲暇”的一份“闲暇”的感受。叶鼎彝《广境界论》一文便也曾提出这两则例证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千古名句,这两句诗好的地方在哪里呢?绝不在这十个字的表面,也绝不在描写‘采菊’时或‘南山’的景物,好的地方就在概括地说出这么一件事,有意无意地点明作者自己的感觉。”又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也是这样,‘寒波’、‘白鸟’是说景物,‘澹澹起’、‘悠悠下’也好像是说景物,可是这景物中却渗有作者自己的主观情感,这主观情感作者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也是要读者自己去体会玩味的。”由此可见《人间词话》中所标举的“无我”,原只不过是借用此词以说明作品中“物”“我”之间没有冲突对立的一种境界而已,而并不是说作品中绝对没有“我”――萧遥天氏在其《语文小论》中误会了《人间词话》中“无我”一词的含义,而以为其所指的乃是真正“没有我”的境界,因而乃提出异议说:
“我”绝对不会无,王氏所提的无我境界……“无”字定得太武断,我以为应作“忘我”。[28]
这种说法实在是因为萧氏对王氏所用的“无我”一词,未曾有清楚之认知的缘故。这是我们所当辨明的又一问题。
有了以上这种种清楚的辩认后,我们对《人间词话》所提出的“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才可以有真正的体认,而不致望文生义地将之作为“同物”、“超物”或“主观”、“客观”等种种错误的解说。这对于了解《人间词话》的“境界说”也是极为重要的。
除去以上我们讨论的“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外,《人间词话》还曾将境界分别为“造境”与“写境”两种之不同。《人间词话》第二则云: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第五则云: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关于这两则词话,过去也曾有人对之发生过误解,例如吴宏一在其《王静安境界说的分析》一文中,便曾经认为“造境”、“写境”与“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深相关连”,说:
写境以物观物……故近于无我之境……造境以我观物……所以比较近于有我之境。[29]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厉少娇宠宝贝妻》苏音 厉司寒 妈妈-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 泥潭 美艳仙女的闷绝丸吞受孕地狱劫 龙戏花丛 存在(父女,年龄差23) 想做性奴隶的抖M少女(从天而降的抖M少女) 神落 [合集 更127]《美强脑洞合集》作者:吐泡泡 我怀了男主的崽[快穿]作者:来去间 不败战神:都市逍遥战神 世界调制模式(假日篇) 魔甲销魂(全本) 【繁】炖肉记(高H,1v1) 他们都说她是坏女人 [更128] 扶桑(古风灵异) 作者:鸣銮 潜规则上位(娱乐圈) 宝贝妈妈蓝菲菲(绿母篇) 纵容(1v1 高h) 侠岚第七季之莀月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