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社里开始上工了。天牛庙的高级社这时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红星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是封铁头,副社长是郭小说和宁山东。宁兰兰还是妇女主任,腻味还是治保主任。社内划分为六个生产队,土地与劳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刚开工这天,各个生产队都集中起全体男女劳力,先放了一挂鞭,然后由生产队长分派活路。
大脚一家被分在第三生产队,队长是费大肚子的儿子笼头。笼头因为出身好,这两年在初级社里干活积极,便被社委会任命为三队队长。一看由他来领导,大脚立马觉得来气:你种过几年地?你家原来的地都叫你爷们儿踢蹬光了,你凭啥本事当这个队长?但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咕哝,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便站在那里看他怎么派活。
笼头是第一次在几十口子面前说话,紧张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但他还是将第一天的活路说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锄麦苗子。
大脚是希望去耕地的。每年的春耕开犁,在他眼里都有一种神圣的意味。虽说这几年儿子能够使牛了,但每年的头一天却都由他亲自掌犁。他觉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沟,亲自感受一下那墒沟里散发出来的腥乎乎的初春阳气,心里才能踏实,对一年的农事也似乎有了把握。他希望笼头会满足他这一心愿。可是,笼头把去耕地的劳力一一指派完毕,就是没点他大脚的卯。他实在忍不住,就大声说:“我也去耕地!”笼头见是他在叫唤,脸上现出一丝讥笑:“你能耕地?”大脚一听这话就恼了,说:“我耕了大半辈子了,咋不能耕?”然而笼头不再理会他,转身发布他的另一项指令,让其他的劳力都去西北湖锄麦苗子。大脚不甘心,又说要求去耕地,费大肚子开口为儿子维持秩序了:“得服从领导呵!这不是单干的时候了,如今社会(主义)了!”大脚生出一肚子气,只好不作声了。
在大脚扛锄的光景里,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经拉出牲口下湖了。大脚看见了他的“黑大汉”。在牛群经过他的身旁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黑大汉”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牛眼中的依恋与悲伤。我的牛呀,我那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牛呀,我今天却不能跟你一块儿下地了!
大脚呆立在那儿,一直看着“黑大汉”在别人的驱赶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产队二十多名社员走到西北湖,日头已经东南晌了。要锄的第一块麦地,竟是大脚家的。就是这块麦地,他为了增产,便用了庄稼人一般不舍得用因而将要失传的办法:用熟芝麻拌种。这办法果然见效,眼下那苗子黑绿黑绿,比周围哪一块都显得旺相。在地头稍做歇息时,众人说起这事来,都说大脚种地真破本儿。大脚听了心里十分熨帖。
开始干活了,众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头。这一下让大脚感到了别扭。他干了半辈子农活,还从来没跟这么多人一块儿干过,更何况是在他的地里!看那么多人光是因为数垄排锄就费了老大一会儿工夫,大脚心里说:这么多人干活就是窝工呀。他没跟大伙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边插下了锄。不料笼头却喝道:“到这边来!不要弄乱了套!”大脚说:“在哪边锄还不是锄?”而笼头却不答应,坚持要他跟众人靠在一起。大脚只好拉着锄走过来,嘴里嘟哝:“你看,俺锄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会锄了,得让人家教着啦!”
锄地的“一”字阵容总算排好,大伙便开始锄了起来。这么多人在一起当然是要说话的。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开开玩笑甚至打情骂俏。大脚听起来就很不习惯。心里说: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边说一边干能不分心?
这么想着,他就注意观察一些人干活的质量。他看见,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媳妇一边锄一边跟别人开玩笑,手中的锄抡得不那么对头。他实在忍不住,就走过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媳妇锄的地让他触目惊心:在她的身后,许多草还健康地站着,而一些好好的麦苗却身首两处。这麦苗,是他亲手撒下熟芝麻才养成这样的呀!他气得把大脚一跺:“是吃人粮食的吗?瞎了眼啦?”
小媳妇听了回头一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是片刻之后她把小鼻子一皱,说道:“哟,这样管人家,是队长呢还是社长呢?”大脚吼道:“我就要管!这是我的麦子!”小媳妇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还说是你的?”
大脚这才意识到自已说错了。就在这时,一股血从胸中直涌脑门,他把锄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干了行不行?”说着就朝地外面走去。他听见,身后笼头批评了小媳妇几句,又直着嗓子喊他:“大叔你回来!集体化了,得有集体化的纪律!”
可是大脚没回头。
事后,大脚一连在家里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儿子怎么解劝也不起床。家明只好与他的小舅可玉继续去队里上工。
这天晚上,大脚草草吃了点饭,又躺到床上抽闷烟,后街上的费文良忽然到了他家。费文良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大脚哥,你跟我到宁学武家。”大脚问:“去他家做啥?”费文良说:“商量退社的事。”大脚吃了一惊:“这社还能退?”费文良说:“怎么不能退?人家外村都已经闹起来啦!”大脚眼睛一亮,立马下床跟他走。到院里正遇着绣绣从儿子屋里出来,问他去哪,大脚说:“串个门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去。
宁学武是村里有名的富裕中农,入社前有四十多亩地,两头牛,六间大瓦房。大脚跟着费文良走到那个整整齐齐的院子门口,门旁树荫里闪出一个人来,走近看清是他们二人才开门让他们进去。大脚想,还有站岗的!便觉出今晚他参加的这一活动非同寻常。
屋门也是关着。走进屋里,大脚看见已有二十多个汉子挤坐在里头,人人嘴里的烟袋都“吱吱”叫,屋里的烟气呛得人直想咳嗽。大脚不便说啥,也蹲到墙角里抽烟。另一个墙角里,宁学武正在与两三个人嘀嘀咕咕。
当又有三四个人进来,宁学武站起来咳嗽一声说话了:“兄弟爷们,今晚上把大伙找来干啥,我不说大伙也明白。大伙都是庄户人,都有一份家业。咱们的那些地,不是像宁学祥那样,硬霸了人家的,是咱们的老祖一辈辈出力流汗创下的。可是,如今叫人家一张嘴就收去了。大伙想想,这事行吗?”
一屋子人头都晃动起来。人们七嘴八舌:“不讲理呀!”“胡来呀!”“这是杀正经庄户人呀!”……
宁学武接着说:“不行,我是死也不甘心!我寻思大伙也是这样!现在外边好多村子都闹起退社了,我二姑那个庄,梧桐岭,已经有一多半的户退了社,地还是各家种各家的。咱们也得这样干!”
屋里的人们齐声响应:“干!干!”
在宁学武旁边蹲着的费文良站起身说:“这可不是弄着玩的,要干就得干到底!咱们先喝个齐心酒!”
说着,他就倒酒。原来墙根早预备好了一坛子酒和三个大黑碗。这时,宁学武的大儿宁顺芝从院里提来了一只大公鸡递给爹。宁学武也不用刀,狠狠地在鸡脖子上咬了一口,那血便汩汩滴入三个碗里。他把大公鸡扔掉,端起碗,一字一顿地说:“闹垮农业社,要地要牛!有马同骑,有祸同当!谁有二心,不得好死!”
在场的人全都从嘴里取下了烟袋,瞪起眼睛。在宁学武喝了第一口后,那三个碗便在一只只手上传递着,谁接过去就狠狠地喝上一口。
酒到了大脚手里,他一下子嗅到了那股血腥。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他今晚上参加的是一项十分危险的行动。啊呀,又是地,又是血!这地和血是分不开了。可是这些人能闹成吗?他想起了几天前费文水跟他讲的“天意”和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他的心开始战栗,他突然想退出这次行动。
但他又不能不喝。但他又实在喝不下去。他便将嘴唇在碗边蹭了一下,没把酒喝进一滴去,接着将碗传给了别人。好在屋里灯光太暗,人们没看见他的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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