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站在那里听得痴痴呆呆。他想,到底是哪条牛先叫从而引发了这一片牛叫呢?再看村前,还是没见一条牛影。封大脚忽然明白过来:最先的三声是铁牛叫的呀!
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不已,跑回去向铁牛又叩了一次头,爬起身来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铁牛叫啦!铁牛叫啦!”
这喊声惊动了村内人家,许多村民都走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大脚喘着粗气把刚才听到的向人们讲了,有人相信,惊惊惶惶地猜测铁牛为什么要叫;也有人不相信,说八成是大脚的耳朵岔了气儿。但大脚一再坚持他听到的是真事,一路走一路讲,直讲到天光大亮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走回家去。
这件怪异事情,村民们谈论一番很快就淡忘了,但大脚却整天放在心上。他老是想,铁牛为什么要叫呢?它在这里蹲了千年万年都没叫过,现在到底为什么要叫呢?再三地想,却总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又再三地想。直到十来天后另一件大事让他分了心,他才把这事稍稍放下了。
那件大事是置地。自从十九年前爹死去之后,封大脚下决心要让自已的地添上几亩。一年年地挣,一年年地攒,终于积下一些钱装入砂壶埋在了墙角。可是,就在他开始打听谁要卖地的时候,日本鬼子打过来了。那些东洋人住在县城,时常到天牛庙责成村长宁可金要钱要粮,有几次要得不足,还当着全村人的面杀了几个交不起钱粮的穷汉。这样,大脚便没敢显示他的财力,悄悄在院中老榆树的树根底下掏了个洞,把那个砂壶转移到里头,一埋就是七八年。三年前的冬天,几场死人无数的恶仗打过,鬼子忽然退到了沭河以西,这儿就成了八路军的天下了。自此以后,大脚觉出了日子的再度安稳,那个置地的心便又开始活动。去年秋天,他忽然听说鬼子投降了,再也不来了,那个念头便如三春的兔子一样再也没法安稳。但他打听了几个月,却没遇上一个卖地的。等到过了年,卖地户才终于有了一个:那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宁可璧。他因为赌钱赌输了,现在要再卖一些地,而且还是被称为“粮囤”的西北湖里的好地。大脚便毅然决然地刨出那个砂壶,倾其全部买了三亩。
地亩的增添给封大脚带来了无限的欣喜。把墨迹未干的地契拿回家时,当着儿女的面,他拍打着绣绣的肩膀一遍遍道:“家明他娘,你说这事多好吧!你说这事多好吧!”绣绣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那张地契看了又看,眼角上笑出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当天,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去看那块地。那三亩地多好呀,它又平整又方正,黑黑的土色充分显示出它的肥沃。望着在残雪下那大片呈蜂窝状的冻土,封大脚鼓荡起一腔激情,恨不得将自已融化成一汪春水,赶紧将那些雪与冰化掉,好立马种上庄稼……
春天终于来了,他将这三亩地全种上了花生。他想,就凭这样的好地,不收它三秤油才怪呢!这地果然不辜负它的新主子,把花生苗子养得倍旺,过了麦季,一片黄花开过,每棵上都有一二十根“钻”扎入地下。大脚锄完地蹲在那里,瞧着这一根就是一个果的“钻”,每每将回家吃饭都忘记了。
到了秋天,七月二十八,是大脚给娘上二年坟的日子。他让绣绣做了几样供菜,还特意到西北湖新置的地里拔了几棵已经成熟的花生,一并带到了爹娘的坟前。娘两年前赶措庄集遭了鬼子的飞机,死得很惨,但因为有了今年的喜事,大脚一家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悲戚,平平静静地摆好酒菜,烧了纸。初秋的晚风吹来,吹得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四处翻飞,最后在坟堆上落了一片。绣绣将拨弄火灰的一截树枝扔掉,拍拍手对两个孩子说:“看呀,你爷爷奶奶叫钱培起来啦!”小闺女枝子张着小嘴叫道:“爷爷奶奶快花钱!籴大米,买白面!撑得肚皮溜溜圆!”听着闺女唱的童谣,大脚竟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走下东山,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刚踏上那条通往东南乡的大路,忽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后边赶来,用青口一带的口音问道:“哎,前边是天牛庙不?”
大脚答声“是”,便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这人。他不看还好,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那人长着一双吊梢眉,一口露在唇外的长牙,不正是他那当年因当马子而被杀的四叔么!这么说,今天遇上鬼啦?
他心里正犯怵,却发现那人低头去看他的脚。看了片刻抬起头哆嗦着声音问:“你是俺大脚哥吧?”
大脚问:“你是谁?”
那人说:“俺是腻味呀!”
腻味?大脚与绣绣同时站住了。他们都记起了那个十九年前失踪了的堂弟。看一看那张跟他爹相仿的脸,二人异口同声道:“还真是腻味哩!你这些年到哪里去啦?”
腻味说:“去了东南乡。”接着他告诉大脚一家人:当年他爹封四出事的那天,他娘让他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他娘还说,等他跑了以后她就跟小儿子没味一块儿死。那一夜,他一气跑到天明,在一个庄里要点饭吃了再往东南跑,一直跑了青口西南的沙河。在那里先给人放牛,再当觅汉,一直到了今天……
听了这话,大脚心里酸楚不已。绣绣在一边早已掉下泪来。她问:“你今天怎么想起回家啦?”
腻味兴奋地道:“来家分地呀!那边已经分啦,这里还没有?”
大脚奇怪地问:“分啥地?分谁的?”
“分地主的呀!日他奶奶个??,穷人翻身的日子到啦!”
这话,把大脚一家人都说愣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封大脚才终于想明白了铁牛吼叫的原因。
银子的忧愁一年比一年厉害。因为,她越来越难盼到宁学祥情欲勃发的夜晚了。
这种期盼,并非来自她身体的渴望。自从她到宁家的初夜里发生了那件村里人至今还当笑话讲的事情,她就对男女床笫之举抱了深深的厌恶,以后宁学祥要再干那事她便极力推拒。这天晚上,她又不脱衣裳弓腰夹腿阻拦宁学祥的进攻,宁学祥却说了这样的话:“银子你叫我弄一回,我给你娘家十斤地瓜干子。”银子眼前晃出爹娘弟妹那抱着肚子挨饿的样子,原来的意志便慢慢销蚀,便躺在那里任凭宁学祥去她身上忙活。可是宁学祥忙活半天,却终于没能进入银子那痉挛不已的身体。宁学祥气恼地道:“你看你,把我又锁到外头去了。”第二天早晨,宁学祥便没提地瓜干子的事。银子于是暗暗埋怨自已不争气不能再给爹娘挣点吃的。到了晚上再面对宁学祥时,她便努力放松自已,让宁学祥如愿以偿。天亮后,老爷果然挎上篮子拿了秤,从后院的大仓里称了十斤地瓜干子放在她的面前。银子挎上这些地瓜干子去她娘家倒下,费大肚子两口子喜出望外:“哟嗬,俺闺女又送回吃的啦?”银子没答话,转身走出门外,一边走一边流泪。
这以后,银子便经常往娘家送地瓜干子。这地瓜干子的来历终于让娘知道,娘便鼓励闺女同宁学祥多多行房。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宁学祥与银子睡归睡,次日早晨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到正房里喝茶并大声向觅汉们吩咐当天的活计。在觅汉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下地后,银子瞅瞅正房里没别人,就到那里说:“老爷,你不称地瓜干子啦?”宁学祥听了这话恼怒起来,把眼一瞪说:“提着裤子点现的,你是窑姐吗?”这句话把银子说羞了,便退到自已房里待着。她也觉得已经跟老爷做了夫妻,是不应要地瓜干子的,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向老爷做了无条件的奉献。过了半个月之后,娘跑来了,她一见闺女的面就急急追问:“这些天老爷没弄你?”银子红着脸如实以告,娘焦焦地说:“哎呀,咱家又断顿了,你倒让他白弄!”到了晚上,宁学祥又抖擞精神上阵,银子却退避三舍。宁学祥问怎么啦,银子说:“俺娘家又断顿了,你也不给地瓜干子。”宁学祥因箭在弦上,立马点头如捣蒜:“中中中,明早晨再称给你!”于是,费大肚子一家的供应又得到了补给。
然而半年下去,这种供应的间隔时间渐渐变得长了,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见银子回家送地瓜干子。费大肚子心里焦急,就让老婆问闺女是怎么回事。银子对娘说:他找我找得不勤了。娘说:他找你不勤你就勤找他呀!说着,女人便教给了闺女一些具体的办法,教得闺女面红耳赤。银子回到宁家便实施了,起初是有效的,但过了一些日子宁学祥却看穿了她的伎俩,说:“嗬,想从我腿裆里掏去个粮山呀?”自此以后,他与银子的房事便突然减少,只在时间长了实在憋得厉害了才给银子一次挣地瓜干子的机会。她把这情况向娘说了,娘也没有办法,只好在断顿之后,恨恨地骂一气无能的丈夫,然后到四周村里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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